水流的美妙声响已近在咫尺了。霍恩踏出一条路来循声而去,毫不顾忌树枝和荆棘在撕扯着他的手臂及前胸。他在小溪边站定。树上的鸟雀静了下来,但见他站着没动,便重又恢复了歌唱。
霍恩在小溪边舒展了一下身躯,然后一下子把脸埋到了水里,一任涓涓的溪水缓缓流入口中。然后他又抬起湿淋淋的脑袋,让水流冲向他的喉咙,荡尽荒漠的尘埃。
真是好水啊,和碱性石膏泉的苦涩相比,这水简直甜得让人难以置信。他重又弯下身子去喝,这次喝了个够,直到他看见溪水对面有一只兔子正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霍恩小心翼翼地摸出枪来,调到低射速然后快速瞄准了兔子。他需要吃肉。但他拿枪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兔子转过身去,纵身一跃,消失在灌木丛中。
片刻之后,就当霍恩还眯缝着眼睛在看的时候,一只褐色的鸟儿从灌木丛中弹起,朝着远处的石崖飞去了。霍恩若有所思地目送它飞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喝了几口水,并把水壶灌满。
霍恩快步朝远处的石崖走去,一路上不时蹲下身子避开树枝,或是绕开一丛丛的灌木。待走到近前时,他透过树丛看见这儿的崖面已经破碎了。崖面的大部分已经掉落下来,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崖面前堆成了一个陡峭的斜坡。
弯腰从最后一棵树下钻出来之后,霍恩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吃力地向斜坡的顶端爬去,脚下蹬松的石头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下来。一个更小的身影在天空中绕着他的头顶盘旋。
霍恩握枪在手。
“站住!”霍恩叫道,语声在山崖间前后回响。
一张白白的脸朝他转了过来。霍恩把枪举到了眼前。从高倍的瞄准镜中望去,吴老头被牢牢地抓在十字标尺上,好像离他只有几米远。他往下看着枪口,黑黑的眼睛大张着,脸色苍白,犹豫不定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长着翅膀的褐色家伙从视线中飞掠而过,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山崖间。
“呆在那儿别动!”霍恩喊道。
吴老头此时突然动了起来,以与他这样一个矮胖老头儿不相称的迅捷,向岩石上方拼命爬去,十字标尺一直尾随着他。一丝恼火的表情掠过霍恩的脸:这老头儿真蠢,他这是咎由自取。霍恩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但就在最后一刹那他把十字标尺朝边上一闪。
子弹呼啸着离开了枪膛, 划过空气,打在离吴老头头部左边1米的岩石上溅开了。然后吴老头就不见了,跟那只褐色小鸟一样,遁入黑黢黢的崖面中去了。
霍恩厌恶地放下枪朝着岩石上冲去,丝毫不顾碎石在他的脚下翻滚滑动,有造成脚下天然斜坡大滑坡的可能。细小的砾石扑簌簌地滚下坡去。在一处石头疏松的地方,他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了,但几分钟之后他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溪水在光滑的地面上蚀刻出一条弯曲的槽道,消失于从洞口削落下去的疏松岩石中。正是这水流加上多少世纪以来长久的冷热交替,使得崖面疏松、倾圮了。
霍恩迈步走入黑暗之中。洞口圆得很不自然,洞壁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光滑。这是一个隧道,而不是一个山洞。
隧道看来是直的,在前方远处的黑暗中一点亮光在摇曳。霍恩朝着亮光跑去,心里在想脚下会不会有又宽又深的大洞呢,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亮光摇曳着,差点消失了,但随即又亮了起来。终于霍恩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电筒。吴老头正拿着它在疲惫不堪地走着,脸转过来朝后望着。鹦鹉在他的肩头。
霍恩呼吸轻松地踏进手电筒闪烁的光环时,吴老头停了下来,靠在隧道壁上,叹息了一声。汗水从他黄色的面颊滑落下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真是个有决心的人,”他喘息着说道,“就其本身而言,那倒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品质。”
“品质的好坏得看它用来干什么。”莉儿用刺耳的声音说道,她的一只眼睛在电筒光中闪闪发亮。
霍恩的脸色很平静。“昨天晚上我说过你得带我到森波特去。如果这就是通往森波特去的路,那咱们就接着走吧。”
吴老头把一只手放到胸口,像是在平抚着疼痛。“我是个老人,我刚才走得太快了。还有,你对我开了枪,我差点就被你杀死了。”他的声音中兀自带着惊恐。
霍恩点了点头。“你差点就被我杀死了。快带路。”
手电筒从吴老头的手中滑落下来。霍恩捡起电筒,把他从墙边推开。吴老头抗议了一下,但还是朝前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霍恩问道。
吴老头耸了耸肩说:“人要是活得够长的话就能知道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太长了。森波特还年轻的时候,整座山像蜂巢一样布满了通道。深一些的后来叫水淹了。剩下的很多都被埋进了山洞。不过这条应该是通向山顶的。”
有两次他们必须手足并用在成堆垮下的碎石上爬行,这些碎石差点把隧道给堵死了。吴老头再次发出抱怨时,霍恩伸手去拿他那只破旧的手提箱。吴老头有点不情愿地把箱子给了他。手提箱重得出奇。霍恩推着吴老头向前走进黑暗中,手电筒的亮光只能在黑暗中占得小小的一席之地。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缓缓地攀登着,时不时的脚会踏进冰冷的水流中。这些水要么好好地在地里流着,要么遇到了石块的阻挡而蓄成了小小的水潭。
“一个在荒漠上浪迹的人,”吴老头喘着粗气开了腔,“一个来自埃戎卫队的浪迹荒漠的人——对被打败的星团表示同情——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还带着一把枪。这些加起来倒是挺有趣的一幅图画。”
“很高兴你喜欢。”霍恩答腔道。
“它还带来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一个卫兵从哪儿弄来的钱?不是从埃戎,埃戎发的军响可没那么多。谁都差不多可以猜到你是从星团来的了。你是那些战败后获准编入埃戎卫队的士兵之一,你到这儿来是有目的的,你一心一意地在地球上游荡,还千方百计地要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不过这不可能啊。没有人会做这样的尝试,也没有人知道庆典的事。这件事是不久以前才传开的。”
“你说得大多了。”霍恩恶狠狠地冒出一句。
吴老头忽然停住了脚步,霍恩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莉儿飞到了空中。吴老头抓住了霍恩把他朝后推。在吴老头身后,霍恩看见了大坑。
在横跨了整个隧道的宽度里,路面陷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站在了一个又宽又黑的洞口边缘。霍恩跨过了吴老头身边,举高了手电筒。有一架锈迹斑斑的金属梯子横跨着这个大坑, 另一头架在对面一处不太稳固的地方,之间相距有5米多。架梯子的人肯定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这成了一座穿越无限黑色的窄桥。
霍恩跪在坑边,将手电伸进去照。手电光还没照到底便已经发散得无影无踪了。他站起身来,一脚把一块卵石踢了下去。卵石撞在坑壁上发出一阵声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远远传来一记落水声,表明坑底有水。
吴老头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横跨大坑的半米宽的梯子,黄色的圆脸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霍恩伸出一只脚踏到梯子上,试试看稳不稳。梯子没有动。他把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梯子没有下垂。霍恩不紧不慢地稳稳地顺着梯子走去,走的时候先踏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从外侧绕到它前面。就这样一步接一步,霍恩安全地到达了另一端。
霍恩放下手提箱,转过身来,举起手电筒照着对面。“来吧,”他喊道,“时候不早了。”
莉儿拍打着翅膀飞了过去,在霍恩身边停下,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吴老头。吴老头正在梯子的另一头犹豫。
“我是个老头儿了,”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又老又弱,走不过去的。我一整天都在跑,还在这大山的黑色心脏里连滚带爬的。我走不过去的。我一想到高就害怕。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霍恩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把一只脚踩到了梯子的一头上。莉儿用她那一只好眼睛望着吴老头。
“过来吧,”吴老头哀恳道,“过来吧,我的朋友。我做出这副多愁善感的傻瓜相已经够久了。过来我让你吃块煤。”
“生命比钻石更珍贵, ” 莉儿含糊其辞地说道,一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说不定这个强壮的年轻人会愿意替我找钻石的。”
“你不会撇下我让我去死吧?”吴老头喘着气说道,“等等,我来了。”不过他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他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寻找平衡,两眼盯着霍恩肩头后方黑暗中的一点。他惴惴不安地走着,一只脚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另一只脚一步步地拖在后面。
待他走到一半的时候,梯子在霍恩的脚下摇晃了起来。吴老头浑身僵硬了,晃悠了两下之后终于又稳住了。
“噢!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让它动。我那可怜的、吃尽了苦头的心脏啊——再来一次它可就受不了了。”
“我想现在该是我们聊上两句的时候了。”霍恩慢悠悠地说道。
“当然,”吴老头答应道,“聊聊,聊聊,聊什么都行。我会聊的。我是你听说过的最能聊的人了。不过得等我过来以后。”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
“你站在那儿的话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回答,”霍恩平静地说,“别动。”
吴老头开始一点点朝前挪动了,梯子又晃动了起来。他喘息着停了下来。
“我们聊什么呢?”霍恩故作随意地问道,“就聊聊森波特,还有老头儿们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聊聊隧道和山谷?聊聊突然出现又无缘无故消失的蛇和兔子的踪迹?聊聊——”
“随你聊什么——”吴老头喘着粗气。
“你是什么人?”霍恩问道,“莉儿又是什么东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一只眼是在左面的,可现在它跑到右面去了。”
“我会告诉你的,”吴老头哀求道,“先让我过来。我不能在这儿说。我会掉——”
“别动!”霍恩向下看了看鹦鹉,“你也别轻举妄动,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然你的主人就——”
不过就在霍恩朝下看的时候,梯子在他的脚下扭曲了。吴老头尖叫着摇晃起来,两条手臂滑稽地舞动着。
霍恩还没来得及动,老头儿已经一头栽进黑黢黢的大坑中去了。
历史
太阳的港口——森波特……
它像太阳一样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将其闪闪发光的、没有翅膀的孩子发射向群星。它们发散向广袤的宇宙,寻找着新的星球,未被开垦过的星球,带着一星不朽的火焰。它们一到哪里,这一星火焰就在哪里跳动、生长。
森波特等待着,但是它们没有回来。
它们找到的是各种各样的星球:有的甜蜜可人,令它们不忍离去;有的情势险恶,它们只能奋力战斗而无暇脱身……它们要么乐不思归,要么在浴血奋战。它们在改造着环境,也在被环境改造着。
疲惫不堪如同地球,森波特在等待着。渐趋枯竭如同土壤和矿藏,森波特在等待着。重又变回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