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珍妮!”他焦虑地叫道,“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回到怀特先生那里去。”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只有回去,他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福里斯特博士。不能同你一起去吃冰淇淋,真不好意思。”
她把那张卡片放回口袋,沿着窄窄的人行道飞奔而去,她看着道路,尽量沿着悬崖底下那片阴影走。
艾恩史密斯觉得更加孤独寂寞。她似乎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孩。饥饿使得她的身子瘦小,与头部不成比例,下垂的肩膀使她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太婆。然而,与其说他是出于怜悯,还倒不如说是由于困惑。没有什么声音她却侧耳细听,对这种奇怪的举动,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么坚决,一定要见福里斯特博士,对些他也迷惑不解。倘若办一张通行证的手续不这样烦琐,他倒愿意为她办一张。
过了不一会儿,她那随风飘曳的黄裙子就消失在山头第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不见了。他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去上班,突然想起什么,就横跨在车上,看着道路的拐弯处,但是她没有再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让我出去,”他突然对上士说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带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说是给福里斯特博士送信——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沙漠上走。我去找她回来,尽量使福里斯特见见她。这件事就由我来负责。”
他骑着车转过拐弯处,又骑了足足一英里。他没有找到珍妮·卡特。他马上回到大门口,把车推上斜坡。
“找到她了吗?”上士出来问道。
如果他不在的话,不管是谁都行。
第二章
克莱·福里斯特正在那幢白色房子里休息,这幢白色的房子被天体瞭望台圆顶的阴影遮蔽着。床边那架电话就要响了,将要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那种紧张的期待把他从不安的睡梦中拖将出来。昨天夜里他为天体嘹望台的事忙到半夜才就寝;盖到嘴唇边的那床毛毯褐黄的颜色和射到卧室里来的那缕金黄色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呆板地转过身,伸手去拿话筒。
可能是阿姆斯特朗打来的电话,要告诉我星球防御部的紧急通知。也许——这个明显的想法使他处于紧张的状态——那个间谍梅森·霍恩从太空回来,带回了有关三星联盟将采取敌对行动的新情报。也许电子打字电传机已经发出紧急警报,这个天体瞭望台早已处于星际大战的紧急待命状态。
福里斯特碰到了冰冷的电话机。突然停住了手。电话没有响过,也许不会响了。那个令人不安的期待却是昨夜担忧的结果,没有碰到什么另外的麻烦事,他这样想道。当然,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这个天体瞭望台上来,但是他不相信心灵预感。
也许,这种感觉是由于昨天他和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讨论过的关于预感的无聊问题所致。他本来没有打算和他辩论的;天体瞭望台的事情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了,再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而且他的头脑只注重实际,不会去享受这类毫无目的的数学白日梦。
艾恩史密斯对铑磁弹道学一个复杂计算公式进行了惊人的简化,他要询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那天在自助餐厅里,艾恩史密斯在餐巾纸上随手画了几张草图,简单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但他即席的解答是对所有正统的时空理论的否定。他所给的公式表面上看来很有说服力,但由于福里斯特认为比他年轻的人都有自以为聪明的、不肯埋头苦干的通病,因而对他们持不信任的态度,所以他对艾恩史密斯的理论表示异议,说得口沫飞溅。
“你自己的亲身经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数学家艾恩史密斯轻松自如地嘀咕道,“毫无疑问,时间是双向的,而我也确信,你本人也经常感受着未来。我知道,这种感受力不很明显;感受的方式也不很详细。但是,在无意识中,在感情上你是在感受着未来的。麻烦的是,在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时常使你闷闷不乐,而在没有找出任何真正的原因之前,你很可能觉得很愉快,很幸福。”
“胡说八道,”福里斯特哼着鼻子说道,“你把因果关系颠倒了。”
“颠倒了又怎么样?”艾恩史密斯友好地笑道,“数学业已证明因果关系其实是可逆的……”
福里斯特再也听不下去了。艾恩史密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职员,虽然在电脑房里的本职工作做得很不错,也许太好了,因为他似乎总是有太多的空余时间拿这些毫无结果的悖论来自娱,但因果关系仍然是科学的奠基石,容不得颠倒。
福里斯特摇了摇头,支起胳膊,睡眼朦胧地盯着电话机看,希望它会响。
电话铃声没有响。过了五秒钟、十秒钟,都没有响。他放松了一下,弄明白电话铃确实没有响之后,他看了看手表。9点20分。天体瞭望台的工作从来没有能让他睡得这么晚;大部分的夜里他也不能回家休息,必须加班加点地干。他自言自语道:真奇怪,为什么阿姆斯特朗还没有消息。为了忘掉预感的事,他抬头看了看另一张床,发现床是空的。露丝一定是去总务处上班了。他心情沉重地在床上坐起来,她不在家,他觉得很恼怒。用得着她去赚钱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得不承认:她工作能力强、效率高;天体瞭望台的工作很忙,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
他的眼光从那张空床上移开,抬头看到了西窗外瞭望塔巨大的铝制圆顶,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闪银光,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功能性的美。这个圆顶曾经就是他的生命,但是现在只要一看到这个圆顶,他就郁郁不乐。因为现在他没有时间做那些基础研究的工作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他那些天体学家同事们用那个巨大的反射器在做些什么工作。
电话铃还没有响,他冲动地伸手去拿话筒,要给阿姆斯特朗挂电话,但是他伸出的手在中途又停住了,他不想再使自己重新套上瞭望台那些令人担忧的责任之枷锁。他也不必匆匆忙忙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对他来说,每一天都疲惫不堪、令人难以忍受,似乎是漫漫无尽时。他疲惫地坐在床沿,看着那个闪光的圆顶,抑郁地想着:对他所作的所有许诺,到头来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一点也没有兑现。
当时他只有19岁,还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天体物理学的本科毕业生。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孤零零、光秃秃的玄武岩小丘的时候,就觉得这座小丘像沙漠中伸出的一根大手指,指向天边还没有揭开谜底的谜一样,他知道在这个干净、干燥的空气中,在这个可见度很高的地方,一定会建立起自己的天体望远镜。
他在斯塔蒙度过了许多年:向富人乞求资助;鼓起失望同事的勇气,坚定他们的信心;克服一切困难来制造、移动、重装巨大的反射镜。他的青春活力、他的美好年华都消耗。伍这些方面。到了三十几岁的时候,总算将事情安排就绪,这时他的心肠变硬了,处事也冷静多了,但是搞科学的动力依然很大。后来遇到了挫折,他对未知的极限世界形成的结论不能令人信服。他一直在追求真理,但不知怎的,似乎总是与真理无缘。曾有一次,巨大的反射器向他表明他所设想的是一个终极真理,但是当他要紧紧抓住这个真理的时候,黄金却不幸变成了废铁——呈现在面前的是混乱不堪、自相矛盾,以及瞭望台本身铁的事实。
现在趁这个空闲的时间,他回顾了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充满挫折,但坚持不懈。他想起了原始星球上第一批科学家——那些炼金术士所作的努力和所遇到的挫折。艾恩史密斯最近给他读了一些历史文献的片段,使他了解到:早期的那些真理追求者花毕生的精力来寻找那种“原物质”和哲人之石——根据他们的天真理论,这种哲人之石是宇宙中唯一的原物质;那些难以置信的原则使这个哲人之石有可能成为普通的铅。也有可能成为珍贵的金。
他现在明白了:他自己不断进取、永远失望的一生也和炼金术士走过的道路是完全一样的,仿佛自那时以来,所有时代的科学之目标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因为他现在收集了更多的事实,拥有更好的设备,还在寻觅着隐藏着的事物本质。他甚至同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已经发现了新的知识,也感受到了随新知识而来的失败和苦涩。
他现在明白了:所谓科学研究,就是对难以捉摸的原物质的长期追寻,就是对打开原物质所有表征之门的钥匙的长期追寻。思想领域内的先驱,可以追溯到原始星球的前原子时代,那时,其实已经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哲人之石——是以普通的铁的形式存在着的哲人之石。
铁,作为第一个原子化合物中的不可思议的金属元素,已经开创了伟大的电磁科学,创造了电子学和核子学领域里的所有奇迹,制造了核动力宇宙飞机,甚至达到了旧时代炼金术士的第一个目标,从此,人类就能使用原子回旋加速器和原子堆制造出宇宙要素。
那个动荡不安年代里的哲学家已经就宇宙的本原问题试验过新的奇妙物质,当大部分事物之谜解开之后,他们一定如同福里斯特现在一样有一种短暂的胜利之感。电磁光谱从无线电波到宇宙射线无所不包,而处于新物理学时代的那些数学家们,梦想着进人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原物质时代,即统一场理论的时代。
所存在胸。问题也还是很棘手的:许多客观事实用“铁”这个原物质还解释不了,因此许多科学家满怀希望地从事研究,却避免不了以失败而告终。他们感到迷惘,这种迷惘的感觉,福里斯特现在也有。有些现象,诸如包含扰乱原子能的结合力和使星系分开的排斥力,电磁系统也绝对解释不了。单单凭“铁”这把钥匙,是绝对不能打开所有客观事物之门的。在自己的研究中,他试用了另一把钥匙。
他认为宇宙原物质是非物质的,这种非物质就是理解。他的最高目标就是找出一种公式,这种公式便是对所有客观事物本质的陈述,是自然世界最准确的结论,是物质和能量、时间和空间、创造和腐败之间关系的最准确的结论。他知道,知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力量,但是,他在研究之中遇到的诸多困难使他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找到了孜孜以求的、令人信服的真理,其他人会用它来做什么。
他试了铁,结果失败了。他试了钯。整个斯塔蒙就是他实现崇高理想的工具,其代价是他在这上面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问,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结果证明作的是无用功,使许多人的希望破灭。最后的结果是极大的灾难,这个灾难无法解释,就像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他们对熔炉里的熔铅和硫磺寄予莫大的希望,其结果是它们没有变成金,这也是无法解释的。尽管在研究中他学到了一些知识,但是,失败使他的美梦成为泡影,即使现在,他还找不出失败的原因。
厨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碟碰撞声,他知道露丝还在家里。他很高兴她没有去上班。他看着五斗柜上摆放着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微笑着,显得很娴静。这张照片是她在结婚前不久送给他的,大概是五年前,差不多六年了。
那时的斯塔蒙刚剐新建,他的美梦还没有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