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情形下,他也许是个心情开朗、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在今天人声鼎沸、人群拥挤的情况下,他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他紧锁眉头,满头大汗,一串串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滴到检票台上。尽管如此,他仍以平静但略带愤怒的口吻向乘客们进行解释,说军人乘客将优先考虑上机,因为政府已发出命令,召回正在休假的军人返回部队,同时还征召预备役军人迅速报到。考虑到这一原因,航空公司决定先安排军人和预备役军人乘坐飞机。
约翰逊排到最前面时,把他的小箱子放下,轻声地说道:“这对我倒不错——一有航班去纽约就让我走。”说着,他把自己的信用卡递了过去。约翰逊平静的行动和话语像涂抹在伤口发炎处的第一层清凉剂一样,使检票台原先怒气冲天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检票员先是以怀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但接着他的怒气便开始慢慢消失。他大声地笑了笑:“明天早上4点也许会有一次特别航班从这里飞往纽约。不然的话,要到明天夜晚我才能安排你上别的什么班机。”
“随你怎么想办法安排,我在这里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检票员又大声地笑了。“像您这样的顾客好打交道。您是……”边说着,他边看了看约翰逊递给他的信用卡,“……约翰逊先生,您知道,我们不接受信用卡。如果核炸弹扔过来的话,那就会产生电磁脉冲。这东西将使全国的所有电脑储存记录全部被消除。”
“如果核炸弹扔下来的话,现金和支票也好不到哪里去”,约翰逊轻声轻气平和地回答道,“你应该像往常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当灾难不会发生似的。这是我们避免灾难发生的唯一可行的做法。”
检票员听了后沉思片刻。“对!”他说。约翰逊身后的队伍开始不安地动来动去,还有一些乘客朝自己的四周抱怨开来,说当其他人处于生死般忙乱之时,竟会有人把别人的生命当儿戏,与检票员闲聊起来。这些抱怨的人忘了,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占用自认为必要长的时间。检票员敲打了几下电脑键盘,打出了一张付款单据,然后把机票和付款单据一并递给约翰逊。“问你吸烟还是不吸烟已没什么意义了。这类舒适的选择现在顾不上了。”检票员对约翰逊说。这时约翰逊正在付款单据上签名,同时又把他的信用卡取了回来。检票员又接着说:“也许这样做违章了,可谁会来检查呢?”
约翰逊接过机票,提起箱子,转身离开检票台。“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对检票员说。
“是啊。”检票员回答道。说完后,检票员转过来去为下一个满脸绝望样子的乘客服务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约翰逊除了上饭馆、去厕所和到喷嘴式饮水器那儿喝水外,一直待在候机厅,瞪大双眼注视着宽大玻璃窗外的机场跑道。约翰逊注视跑道的神情与他人不同。别人看跑道,像美洲黑羽椋鸟似的,睁大着他们发怒的眼睛,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空看;约翰逊看跑道,像戏院里看戏的老观众,对帷幕什么时候落下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机场上,一架架飞机像一只只伤残的信天翁滑行到一条条跑道的顶端,等待着起飞。它们先是等了几分钟,后因无法起飞而等了数小时。天空上有更多的飞机下降。这些正在降落的飞机下降时,先是起落架上的轮胎在宽敞的混凝土跑道上轻擦一下,然后发出一声轰鸣,把飞机的速度放慢,让它们慢慢转滑到均匀倾斜的跑道。待到飞机降得差不多后,排队等待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就可以转向驶入起飞跑道。这时,它先是加快引擎速度,做好正式排队起飞的准备;然后,它滑入跑道,逐步加快滑行速度,待速度足够后便升起它那形状奇特的机头,冲向空中。刹那间,整个机身离开地面,庞然大物般的飞机慢慢升空,穿入云层。
机场十分繁忙。有时一架飞机进港,一架飞机出港;有时两架飞机同时抵达,一架飞机离开;也有的时候两架飞机起飞,一架飞机降落。飞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给人一种连续不断、没完没了的感觉,看着看着使人不免昏昏欲睡。此刻的天空晴空万里,一片瓦蓝,好像千百年来天空从来就不曾想到过什么叫乌云、什么叫烟雾、什么叫空中飞鸟似的;好像天空自它产生之日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下雨、什么叫下冰雹、什么叫下大雪似的。
白天,候机厅里的人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他们把各自的行李堆放在身边,看上去如同一块块巨石。起初,他们围在一起交谈时情绪激动,后来,随着怒气慢慢的消退,他们的谈话流露出痛苦和恐惧。一些关注自我的人没有介入人群的交谈,而是蜷缩在自我营造的小天地里。他们有的在收听广播,有的坐在酒吧的电视机前看电视。这些在看电视的人两眼紧盯着电视屏幕,只是当说再来一杯酒时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候机厅里的坐椅因人流剧增而紧缺起来,人们竞相争夺有限的坐位。没有争到坐位的人,或站着,或坐在自己的包上,或坐在能靠墙的地板上。候机厅里等候的人中有不少人还睡着了。
这时,穿着咔叽军装、穿着蓝色和绿色军装的各军兵种部队排队进入机场的检票等候室。士兵、军官们四周站着,抽着香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一会儿,有人来叫他们登机。他们于是鱼贯穿过装有金属探测器的门,径直朝等候他们的飞机走去。军人登机完毕后,普通乘客开始往登机检票口涌去。他们一只手高举着紧攥着的机票,另一只手提着手提箱。不过,除了为数不多的幸运者顺利登机外,大多数人被忙得汗流浃背的航空公司人员挡了回来。一些乘客泄气了,于是悻悻然地离开了检票口。但是,新来到机场的人总是超过离开的人,所以整个机场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一些乘客因放弃了那晚乘坐飞机的希望而离开机场,还有些乘客则由于劳累而打道回府或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投宿休息。这时,机场里的人逐渐少了一些。
夜晚,候机大厅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景象。飞进飞出的飞机多了一份神秘,少了一份魅力。飞机来临前,只见一串照明灯打开,亮得像发怒的巨人的眼睛一样叫人无法朝它们看一眼,但飞机从哪里飞来,人们却不得而知。同样的道理,飞机升空后飞向哪里,人们也因天空一片漆黑而无法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飞机起飞时所发出的一阵轰鸣声。白天,阳光穿过玻璃窗泻入候机厅,使大厅里面一片光明;夜晚,候机厅高高屋顶上的灯光尽管足以照亮大厅,但它们与太阳的自然光毕竟不是一回事。仍然滞留在机场里的人此刻互相走动,与不相识的人攀谈,彼此之间倾述心中的焦虑。
人们谈论外来的进攻。尽管这种进攻尚不能确定,但谈起来不禁叫人毛骨悚然。人们互相坦言相告,为何远道而来,为何急需赶家,回到目的地后计划怎么做,怎样度过这次的核弹袭击,以及核弹袭击后如何生存下去。谈论过程中,没人提及投降的可能性,没人重复那类胆怯的言论,如说什么活着的羡慕死去的等。所有的人都确信,活着,哪怕只活几天或几小时,都是值得的。他们说所有这些好像主要是讲给那个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青年听的。他那一双乌黑眼睛透露出丰富的人生阅历的神色,与其年龄十分不称。他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划破夜空,其隆隆回荡声像丛林中肉食野兽发出的吼叫声。此时此刻,这位年青人仔细地听着。机场顶部混凝土横梁上安装的灯光,下泻着微弱无力的光线。人们在这暗淡的光线下互诉衷肠,倾吐心中的秘密。此时此刻,这位年轻人听着。他坐在那儿听着,不作任何判断;他坐在那儿听着,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同情的叹息
……他在听一个身穿军服的年长者叙述。这位年长者是从后备役军人中召来入伍的。他抱怨说,有人曾向他保证过,后备役军人将在其他人都应征完后才被召回服役,因为后备役军人都已受过训练,无需从头做起。不过,平静思考一阵后他又说,考虑到核战争可能导致世界性的毁灭,一个人是呆在家里还是服役入伍可能已无关紧要。说着说着,他对战争的愚蠢性摇了摇头,一副难以理解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当他谈到“敌人”的残酷和野蛮时,他的声音变得粗硬起来,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争。但想到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宽慰,因而,他脸上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
……他在听一个穿着海军陆战队绿色军装的小伙子讲话。这位小伙子头发金黄,剪得很短,只有一厘米长,连他那粉红色的头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刚结束海军陆战队的新兵训练。原先说好有14天的休假,可刚从新兵训练营离开回家休息三天就被召唤归队,去迎接真刀真枪的实战。谈起回家休息的三天,他喜形于色,洋洋得意,说是不止一位女友向他倾吐了爱慕之情。说起即将爆发的战争,他显得心情激动,一会儿手指抽搐,一会儿肩膀颤动。对充满未知数的前景,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进行各种猜测,津津有味地估计着战争的情形,还说他的朋友们会给新兵做示范,该怎样去战斗。
……他听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讲述她的情况。这姑娘刚来这里不久,是趁暑假之际来探望亲戚的。但现在她必须迅速赶回家与亲人团聚,以便一家人生死与共,不相分离。她情绪波动不断,一会儿神情沮丧,一会儿活泼欢快,一会儿谈论战争的荒唐和恐怖,一会儿又大谈特谈自己的未来计划。似乎两者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提及凶恶的敌人,她恶语相加,满口秽语。面对身穿军装的小伙子们,她睁大眼睛,充满遐想地盯着他们看。尽管她喜欢小伙子们的挑逗,但听到他们下流、粗俗的挑逗性言语又不免一阵脸红。
……他听着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叙述,这个男人约莫45岁至50岁,其双眼看上去忧郁、深沉。他是来这里找工作的,但现在必须赶回自己的家去。如果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叙说着一些有关成功和失败的事情,并说在这节骨眼上,成功与失败也没什么多大意义了。他说,要是他再年青一些的话,他会要求参军,与那些“孬种们”去干它一仗,好像现在的战争仍停留在肉搏战水平似的。不过,他又说,也许这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死在城里的人与按动按钮发射武器的人的死是一回事。
……他听着一位老妇人唠叨她的经历。这位老妇人生在欧洲,脸上的皱纹纵横交叉,记载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她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谈论自己的美梦正在化为灰烬。
……他在听一个青年海员说话。这个海员刚强奸了一个女孩。这不是真的强奸,只是没有时间再等待而已。
他听着听着,心里在揣摩着他们各自的内疚心情和美好的理想,脑海里在估量着他们每个人的恐惧和胆量。
他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内疚不安和胆怯害怕表示理解和宽容。
他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在经历了机场里群情激昂的气氛之后——拉瓜迪亚机场里热气更加高涨——人们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