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还有呢,”盖托伊说,又夹出两条又长又粗的蛴螬。“盖恩,看来你还得去宰头牲口,你们地球人体内真是什么都能寄养。”
在我的一生中,人们总是这样对我说:这是一种分娩法,可靠而必要,是特里克和地球人的共同努力。在此之前,我对此一直深信无疑。我知道,分娩无论如何是痛苦的,流血的。然而这里发生的却是另一回事,更令人毛骨悚然。
盖托伊发现了一条正在咬破卵膜的蛴螬。卵膜的残余仍然通过自己的管状物、或钩状物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与一根血管相连。这就是蛴螬依附寄主体内,并吸营养的方法。
它在咬破卵膜之前只是吮血,接着就咬食具有伸展弹性的卵膜,然后唾食寄主的肉体。
盖托伊咬去卵膜,舔净污血。难道她喜欢血腥味?难道童年的旧习非常顽固,或者根本就无法攻掉?
整个分娩过程是不近人情的。我以前从未想到她竟然如此不近人情。
“看来还有一条,”她说。“也许两条。挺不错的一家子。近来,我们能在寄主体内发现一两条蛴螬活着,就喜出望外了。”她朝我瞅了一眼。“盖恩,出去呕个干净。乘这个人昏迷不醒的时候去吧。”
我晃晃悠悠,勉强跨出门槛,就在前门那边的一棵树下,我翻肠倒肚,呕得实在呕不出来为止。后来,我站着直打哆嗦,泪如泉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痛哭流涕,但我克制不住。我朝前走去,离家远些就不会被人看见。我闭上眼睛会就看见红色的蠕虫在更红的人肉上爬动。
一辆汽车朝屋子方向开来。除了运送农业设备之外,地球人是不准使用机动车辆的,所以,我知道这一定是阿贵领来洛马斯家的特里克,也许还带了一位地球人医生。我用衬衣擦了擦脸,竭力控制住自己。
“盖恩,”阿贵在汽车停住后喊道。“出了什么事?”他从又低又圆的特里克便车车门里爬了出来。另一位地球人从另一边的车门爬了出来。他没有和我说话,就径直进了屋子。
他是位医生,有他的照料,再吃上几只卵蛋,洛马斯也许能够康复。
“是库特吉夫吗?”我问。
开车的特里克冲出车门,在我面前抬起了半个身躯。她比盖托伊苍白,个儿也矮小——也许是从其他动物代母体肉出生的。从地球人代母体内出生的特里克个儿更加高大,数量也略为多些。
“生了六个”我告诉她,“也许七个。都活着,至少有一只雄的。”
“洛马斯怎么样?”她急切地问。我很欣赏她的问话和她提问时那种关切的声音。洛马斯最后吐出的几个清楚可辨的正是她的名字。
“活着”,我说。
她二话不说就奔向屋子。
“她有病,”哥哥说,一边望着她匆匆离去。“我找她的。就听到有人劝她,说她病没好”即使有这种事也不该出门。”
我沉默无言。我对特里克一向谦恭有礼。我此时此刻不想对任何人说话。我希望阿贵会进屋──即使不为别的,纯粹出于好奇也该进去看看。
“终于发现了你不愿意知道的事情了吧,嗯?”
我望着他。
“别用她那种目光看我,”他说。“你不是她。你只是她的财产。”
她那种目光,难道我已经能模仿她的神情?
“你在干什么?呕吐了?”他嗅出了气味。“那你现在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我从他身边走开。小时候,我和他是亲近的。但他长成青年之后,却变了。我一直不知道究竟出什么事。他对盖托伊开始远而避之,开始逃跑,直到明白已无路可逃。在保留地里无路可逃,在外面更加不行。从此以后,限于享受自己那份送上门来的卵蛋。并对我格外关心,关心得甚至使我厌烦,而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我平安无事,特里克就不会找他的麻烦。
“究竟怎么啦?”他跟在我后面,非要我说个明白。
“我宰了阿奇蹄给蛴螬吃。”
“你不会因为他们吃阿奇蹄才跑出屋子呕吐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给人开膛剖腹的场面。”这是真的,让他知道这些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不能说,不能对他说。
“他说了什么?”阿贵问。“我指的是洛马斯。”
“还会指谁呢?”他喊“库特吉夫”。
阿贵浑身颤抖。“她若对我那么干,我决不会再求助于她。”
“你会的,她蜇你一下就能解除你的痛苦而不伤害寄生于你体内的蛴螬。”
“你以为我会担心他们的死吗?”
不,他当然不会。可是我呢?
“卑鄙!”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我亲眼见过他们作的孽。你以为洛马斯这一回够惨的?这算不了什么。”
我没有和他争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见过他们吃人”他说。
我转身面对着他。“你说谎!”
“我见过他们吃人,”他顿了一下。“那时我还小。我上了哈特蒙德家,后来又赶着回家,半路上,我看见一个地球人和一个特里克。地球人是位代母体。那是山地,所以我能躲在一旁观看。那个特里克因为没有东西可喂蛴螬而不肯给地球人剖腹取子。地球人已经迈不开步子,而附近又没有人家。他疼痛难忍,要特里克杀了他,求她结束他的生命。她终于下了手。割断了他的喉管。爪子就那么一划。我亲眼看见蛴螬咬破他的肌肤出来,又重新钻了进去,继续大吃他的肉体。”
他的话使我眼前重又浮现出洛马斯布满爬动着蠕虫的肌体。“你为什么从前不曾告诉我,”我喃喃地说。
他看上去有点吃惊,仿佛忘记我正在倾听。“不知道”。
“不久以后你就开始逃跑,是吗?”
“是的。蠢得很。在保留地里逃,在囚笼里逃。”
我摇了摇头,说出了我早就应该对他说的话。“阿贵,她不会在你身上产卵的。你不必担心。”
“她会的……如果你出了事。”
“不。她会用萱荷,萱荷……也愿意。”如果萱荷那时躲在屋里观看,她会拒绝的。
“他们不用女人,”他轻蔑地说。
“有时也用,”我看他一眼。“事实上,他们倒是喜欢女人。你该听听他们私下里说的话。
他们说,女人体内脂肪多,能够保护蛴螬。但是他们通常利用男人,留下女人繁育人的后代。”
“为他们提供第二代代母体,”他说,语气从轻蔑转愤慨。
“不至于如此吧!”我辩驳道。究竟是不是呢?
“如果是轮到我,我也希望不至于如此。”
“就是不至于如此,”我感到自己像个稚童,在傻乎乎地瞎争。
“盖托伊从那人肚里抠出蠕虫时,你也是这么想的?”
“那是不该发生的。”
“那总是要发生的。问题是你不该看。就这么回事。本该由他的特里克亲自动手。她蜇一下,他就会失去知觉,手术也就不至于那么痛苦。可她总得给他剖腹产出蛴螬。万一她遗留哪怕一条,那条蛴螬也会使他中毒,而且从里到外地吃尽他的肌体。”
母亲曾经关照过我,对阿贵要尊重,因为他是我的兄长。我走开了,心里恨他,他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太平无事,而我却不然。我满可以捧他。但是,他若不肯还手,若用轻蔑和怜惜的目光看我,我想我是无法忍受的。
他不让我离去。他的腿比我长,一下就闪到我的前面,反使我觉得自己仿佛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对不起,”他说。
我继续走着,心里又难受,又气愤。
“听着,你的遭遇也许不会那么惨。盖托伊喜欢你,会谨慎小心的。”
我转回屋子,简直是跑着离开了他。
“她是不是已经利用你了?”他问,毫不费力地赶了上来。“我的意思是,你正是接受卵的年龄。她是否──”
我揍了他。我不知道自己竟会动手,但我想自己是要杀了他。如果他不比我高大强壮,我想我会杀了他。
他尽力避开我的攻击,只揍了我几拳,但也够多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去。只要能够摆脱他,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
我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屋子。屋后间是暗的。厨房里没有人。母亲和姐妹正在卧室里睡觉,或许是假装睡觉罢。
我在母亲的桌旁坐下,等他们静下来。这张桌子已经陈旧,非常光滑。虽然有点笨重,但是手艺却不错,这是父亲死前不久为母亲做的。他的一生中经受过三次。三批卵,三次剖腹,三次愈合。他是怎么经受住的?
我站起身来,从隐藏处取出了枪,然后手握着枪重又坐了下来。枪需要擦洗上油。
我却只给它上了子弹。
“盖思?”
她走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弄出很多轻微的卡嗒声。每只步是一触地就是一声“卡嗒”。真是噪声不断。
她来到桌边,上半身伸过桌面,猛地蹿了上去。有时候,她的动作那么平稳,犹如流水一般。
她在桌面中央把身子象座小山一样盘成一团,然后注视着我。
“真遭糕,”她轻轻地说,“你本不该看的。那种情况也是不该发生的。”
“我明白。”
“库特吉夫,现在做母亲了。她的病迟早会要她的命。”她活不到养育自己孩子的那个时候,但是她的姐姐会养他们和洛马斯。她是不会产卵的。每一个特里克家庭只有一个会产卵,会传宗换代。洛马斯对她家的功德,那位姐姐是永远报答不尽的。
“他活得了吗?”
“当然。”
“不知他是不是还要当代母体?”
我近视着那对黄色的眼睛,却不知道从那儿看出了什么,领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纯粹出于自己的想象。“从来没有谁要求过我们,”我说。“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来。”
她略略转过头来。“你的脸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关系的。”人的眼睛在黑暗里也许是不会注意到我那哭肿的脸庞。
从窗广射入室内的唯一光亮来自一颗月亮。
“你是用枪打死阿奇蹄的?”
“不错。”
“你还打算用枪打死我?”
我凝视着她,凝视她在月光下的轮廓,那盘成一团的优美体态。“你觉得地球人的血味道怎样?”
她忽然不作声。
“你算什么?”我低声地问。“对你来说,我们又算什么呢?”
她躲在那儿一动不动,头搁在最上面的体节上。“没有人比你更加了解我。”她轻轻地说。
“你必须作出抉择。”
“我的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哭肿的,”我对她说。
“什么缘故?”
“阿贵曾经劝我下决心采致行动,但我没听,”我略略提起了枪,使枪杆和我的下巴成对角线。“这至少是我作出的决定。”
“总会这样的。”
“盖托伊,问问我的意见。”
“为我的孩子们的生命?”
她总是这样说。她知道如何对付人,地球人和特里克。但是这次不行。
“我不愿意当寄生动物,”我说。“即使是你的卵。”
她久久未作回答。“我们近来几乎不用寄生动物了。”她说。“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你们利用我们。”
“是的。多少年来,我们一直等待你们,教导你们,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