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来他心灵内响起女性娇柔的软语,温轻地道:“晴子?甚么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樱唇紧闭,凌渡宇肯定是晴子传出的心灵讯息。
他还想说话,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飘去,垂地的纱裙仿如冉冉白云,煞是好看。凌渡宇反应何等迅捷,一个虎跳跃起,豹子般向晴子移开的身体扑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晴子优美的身形,若给狂风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飘至露台的尽端,在凌渡宇攫势之外。
凌渡宇正欲前冲,忽又煞住去势,原来他从晴子深黑的眸子里,看出对方心内的讯息。
他从来末想过,竟然可以从一对眼内,如此地看透对方心中的说话。
晴子的双眸如泣如诉,责备著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会潜回梦湖里,不再和他相见。
凌渡宇心神在无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无可抗拒的火热,使他愿意献上任何物事,换取与晴子的一下轻触。
他的眼睛被晴子双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无隔阂地钻进他的眼内,再进入他灵魂的至深处。他感到晴子的郁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动,其中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似乎是茫然和无助。
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同一时间,他惊觉一滴晶莹闪亮的泪珠,也从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过她冰雪般的脸肌,滴进浓雾里。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踪入白雾里,天地凝住,泪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溅开,他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强了千百倍,又或他负责视力的脑细胞以胜于平常的速度运作。
再抬起头时,甚么也看不见。
只有晴子说话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间任何美态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纤美,水蛇般向他摆动。
凌渡宇举起双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缩,责备似的摇头,眼中传出讯息道:“不是这样!你只要求轻轻一触,只能是这样。”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来,向晴子递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赞赏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颤动的手,递向凌渡宇。
指尖轻碰。
刹那间,两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结,谱上恋曲。
通过指尖的轻触,两个不同而独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说一般世间男女的爱情,像黑暗中一闪即逝的亮光,晴子的爱是光照大地的艳阳,一直燃烧至宇宙的尽头。
甭独是生命的副产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对同一的屠杀,一齐狂喊,一齐惊哭、愤怒、悲怨,但他们只能各自通过本身独立的心灵,去体验已发生或即将来临的一切。
一种空虚和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种孤独,在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来,两人的心灵像水乳般紧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侣通过观赏、谈话、交通、肉体的接触,才能在某一刹那闪出爱的火花,随后云散烟消,了无痕迹。
我们一再尝试远离孤独的深渊,却无可避免地一再重归于失。
甭独是生命的本质。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寂隔离的宇宙。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测度他人的经验和感受,引起“共鸣”。我们从未曾能真正去“经验”别人的“经验”,只能“体会”;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这一刻,凌渡宇截进了晴子的世界和经验里。
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尽湿衣襟。
人说他们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种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切断地各自活在世上,无论怎样欺骗自己,终极时,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岛”内。
每一个出生,每一个死亡,都是彻底地孤独。
情侣说他们因爱情而拥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独地去拥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闭上双目,心灵融入晴子的心灵里。
玻璃屋、露台、雾灯、湖雾,消失了。
阵阵欢愉,在对生命无限的怨郁里,汹涌而来。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灵的界限和堤防彻底崩溃。
“他们”发觉“自己”躺在梦湖的青草岸畔,覆盖在茫茫的黑夜里。
黑暗向四方八面扩散,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点,洒落下整个平原、洒落下至他们仰卧的身上。
爱如烈火般在他们浑融的心灵内燃烧,洪水般把他们吞噬。
泪水不断流下。
心灵不断提升,升上无尽的虚空,升上孤独的虚空,可是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他们也变成了虚空,就如虚空变成了他们。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扬起瀑布垂流的秀发,从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对他心灵的爱抚,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汇流……
他俩在心灵嫩绿的原野上翱翔逍遥,脚下的林木浓艳湿润。
然后……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发觉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独的感觉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雾开始淡化下来。
早上六时四十七分。
直到巴极来到露台时,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雾水,把他被泪水和湖雾染湿的衬衣,干了又再湿。
巴极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椅上,眼内红丝满布,劳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从昨夜和晴子的“经验”里回复过来,神情茫然。
巴极讶道:“你怎么了?”
凌渡宇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巴极,似乎这一刻才醒觉到巴极的存在。
巴极从未想像过精华闪闪的凌渡宇也会有这类呆滞的神态,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和晴子有关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极,又垂下了,缓缓点头。
巴极霍地站起身来,来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问道:“事情有甚么进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极,这个角度看上去,本已雄伟的巴极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对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希望能终止合约。”
巴极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变,向后一连退了几步,摇头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为我找她回来。”
凌渡宇只是摇头。
巴极大步踏前,回到刚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帮助我办妥这件事,我甚么也不给你,解药、雅黛妮,全没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比巴极更激动地叫道:“你是不会明白的,我退出对你是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你明白吗?”
巴极忽地静下来,面色急速转白,软弱地退至栏干边,停下来,口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静地道:“告诉我,我抵达梦湖后,你见过晴子没有?”
巴极的脸更苍白,软弱地摇头,他知道凌渡宇将要说甚么。他亦是非常敏锐的人,感知事物细微的变异。
凌渡宇眼光从巴极身上移往梦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栈下,在没有雾的干扰下,湖光烁动,远处的彼岸,画过一道粗粗的绿线。
巴极把面埋在双手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夺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头来,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敌”。
凌渡宇回复平日的镇定,明白这是关键的时刻,一个不好,是流血收场的惨局,平静地道:“不!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夺去『你的晴子』。”说到“你的晴子”时,他一字一字地读出来,使巴极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发作。
巴极沉声道:“好!若不是你,是谁?”
凌渡宇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实上亦只有他两人能看到晴子。
巴极面色一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违背了合约,监守自盗,把晴子从我处抢走。”
凌渡宇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并没有违背合约,也没有监守自盗,因为你合约上所说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样去抢?”
怒火高燃,巴极一个箭步标前,两手一把抓著凌渡宇的双肩,狂吼道:“你这说谎者、骗子,做了亏心事,还要狡辩,好!版诉我,你昨晚见到的晴子,是谁?”
凌渡宇任由巴极抓著肩头,神色风静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还是不明白,她并不是晴子,你至爱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极两眼喷火,狂喊道:“没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别人要冒充也办不来,那的确是晴子,我心中至爱的晴子,我要把你说谎的舌头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说得对,那的确是你『心中的晴子』,却不是曾作你爱人的晴子,后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呆了一呆,放松了紧抓凌渡宇肩头的手,道:“那有甚么不同?我想的仍是那个晴子。”
湖祭八
凌渡宇拨开巴极的手,走到栏干前,极目远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乱的思想。
巴极来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话奇峰突出,使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凌渡宇叹道:“梦湖!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巴极沉声道:“我早告诉了你!”
凌渡宇再叹一口气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来源,没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极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人的身体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构成,这和晴子的事有甚么关系?”
凌渡宇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巴极的不耐烦,自顾自地道:“水成为固体时,要比液态的水为轻,所以冰能浮于水,这在地球的物质上来说,也是罕有。”
巴极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凌渡宇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盯紧巴极,道:“我想说的非常简单:梦湖中每一个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种记忆人类在激情下发射脑能的奇异力量。千百年来,无数来这里自杀、凭吊、拜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极面色有点发青,道:“你是否想说:每一个来到梦湖的人,他们的每一片幽思、每一个哀伤,都被梦湖像吸血鬼般吸纳,成为食粮。”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鲜血,维持生命和活力。梦湖却更进一步,获得或是千百倍地强化了『制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单止记忆了人类的悲伤思虑,还把人类的思想,以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现过来……”
巴极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个拥有精神异力的人,你的脑能和思想的讯号,比常人强大百倍,而梦湖千百年来,不断吸纳人类的思想和悲伤,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纯粹『记录』的层面,产生了人类不能了解的变化……”
巴极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他本身受过哲学的思维训练,最能把握这类抽象观念。
巴极呻吟道:“你是说梦湖变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无可避免地发青,道:“不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