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极眼光落在梦湖上,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架战机,在离此三哩远的机场。”跟著说出了一对号码和暗语,道:“这是我存在瑞士银行两笔钜款的提取暗码,怎样安排爱丽丝以后的生活,你看著办吧!”
凌渡宇沉声道:“爱丽丝是你的甚么人?”
巴极一震,犹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这话题,话锋一转道:“好了,时间无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来,道:“其他的人呢?”
巴极道:“这数天来,无关的人和妇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审核为忠贞的战士,他们皆是有约在身,现下是他们卖命的机会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药的小瓶纳入怀内,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转过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怜悯、歉疚……
巴极眼中方首次射出对这敌友难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诚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这句话似乎中我向你说比较适合点。”
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镇定和从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内的感觉,左手一翻,一个比烟盒略大的电子感应仪器,安安稳稳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动这仪器的两个掣,分布在不同秘密点的导弹发射台,会将数十枚惊人强力的导弹向梦湖水庄和沿湖区发射,届时所有地方都会毁于灰烬里,所以无论敌势如何强大,顶多亦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须付回他们的生命作代价。”
战机冲离跑道,逐渐升进蔚蓝的天空去。
这是苏联制的SU-24FENCER攻击机及持续轰炸机,动力来自两个可以产生高达五万磅冲力的涡轮风扇引擎,飞行高度极限可达五万尺以上,时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远至二十公里外,灵活性虽还不及他先前驾来偷袭梦湖水庄的美制鹰式战机,空中战斗的能力亦大为逊色,可是能深入敌人空防大后方进行特殊任务,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续飞行的效能,有惊人的远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秘密基地有余。
爱丽丝被冲力带得仰贴椅背,俏面上交织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违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带走,大是不妥,心内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著她可爱的侧面,想起巴极一代枭霸,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认,自然是怕祸及亲人,还要故意说些言辞,以掩饰和爱丽丝的关系,确是可悲。
敌暗我明,目下邦达和白理臣等人得内奸接应,切断了巴极对外的通讯网络,占尽优势,随时会发动强大的进攻,巴极可说陷于完全被动的形势。战争开始时,最令人忧心的问题,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还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战机在空中优美转身,改向东南方玻利维亚的方向飞去,那也是梦湖的方向。
倏忽间,美丽的梦湖静静地躺在正前方,一团清彻碧绿的水光,在阳光下银蛇钻动。
爱丽丝恋栈地以目光紧紧攫抓著眼下的美景,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来像一个毫不实在的美梦。她知道这个美梦,将在她心灵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经验和生活磨灭的烙印。
泪珠爬下俏面。
飞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梦湖冲去。
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冲。
爱丽丝吓了一跳,侧头望向凌渡宇,在泪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从额上冒出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至极尽,张大的口不断喘气。
爱丽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全身冰冻乏力。
飞机继续下冲,机身强烈抖动,似乎任何时刻也可以整架机散掉开来,像骨灰似地撒往梦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钧一发的危状,他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心神和灵魂,充溢著晴子强烈得足以把钢枝化作绕指柔的爱火。
当梦湖在前方出现时,他听到晴子的呼唤,瞬间后两人的心灵缝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无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万多尺高空飞行的战机,与地上的梦湖,通过心灵与心灵的融合,毫无隔阂地汇流在一起。
梦湖像个庞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觉下,把飞机朝梦湖驶去。
笔直地冲下去。
爱丽丝两耳“隆隆”,气压的改变使她的胸口压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咙的位置,变成“咯!咯!”的怪响。
梦湖不断在眼前扩大,飞机一下子冲下了数千尺,不断加速。
凌渡宇的心灵内充斥著晴子无可抗拒的忧伤和悲怨,怪责著他的不顾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灵的滔天巨浪,造成心灵大海内的暴雨狂风。
梦湖愈来愈近,梦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认。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灵的风暴中,细听著晴子对他的怨怼。
晴子的声音在他心灵响起道:你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拥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拥有你,我会在你那里,让你分享我,成为我,而我亦成为你,同在永恒的爱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进梦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无尽无穷的湍流。我们可以做这宇宙间最好的一对,比任何人类更爱对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梦湖的大雾里,在心灵的星空内,恣意逍遥。我们可以在梦湖旁密林的凉荫里,在嫩绿植物织成的地毯上,极尽爱的奉献,远离孤独那黑暗凄惨冷漠的荒原,击败人类灵内最恐怖的“孤独”。人类发明了“神”,绝非偶然的事,是因为他们对孤独的极度恐惧,恐惧这宇宙空无其他生命,恐惧那孤独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们的爱,就是“神”的化身,不须再追求任何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们各自重回那孤独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灵内狂喊道:晴子!晴子!我爱你。我爱你远超于“永恒”、“爱”和任何事物。
当我还陷身于生命恶梦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来,重见天日,你教晓了我“爱”是甚么东西。
我愿意把双目生剜出来,将我所见的一切向你作无条件的奉献,只求你赐与我一下轻触,然而现在我必须离去,无论在责任上或道义上,我都必须离去。我一定会回来,在完成了我的责任时,便会回来。
晴子无限凄怒的声音响起道:你不能走,这宇宙间,还有甚么物事比爱更重要,更有意义,你走后,我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一个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虚黑夜空。
凌渡宇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狂叫道: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人是有基本的道义和责任,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结合下产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设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责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会回来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回来……
当凌渡宇说及晴子是“梦湖和人类结合下产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灵翻起了更强烈的巨浪,无助和焦虑淹没了心灵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灵向后不断退缩,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异物。两人的心灵被这洪流分隔开来。
一声尖叫强闯进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灵风暴里。
凌渡宇蓦地醒觉。
那是爱丽丝的尖叫。
战机直向梦湖冲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离,俯冲造成飞机的失速,血丝从两人的口鼻耳渗出来。
爱丽丝终于叫出声来。
凌渡宇猛睁双目,梦湖在眼前大镜般闪烁反射,一时间他甚么也看不见。
凌渡宇一抽控制盘,张开增强浮力的机翼,死命将机鼻提高。
飞机继续向下冲落。来到离梦湖百多尺的上空时,战机冲势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梦湖的湖水带起一天雾珠,在日照下闪闪生光,眩人眼目。
战机慢慢飞离湖面,逐步爬升,没入云里。
凌渡宇终于离开了梦湖。
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战机俯冲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飞往上,再没入冉冉飘飞的白云深处。
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脑袋不能思考,只是条件反射般对眼前凶险的事物作出观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沦为一个无关重要的旁观者。
麻木和颓丧的情绪,使他对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权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争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来,这种意念驱使他成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视人生,从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开,负责梦湖水庄防务的积克大步走了进来。
积克身形高瘦,面目相当有精神,充满著对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极绝不会怀疑的手下之一,追随他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巴极面无表情地道:“形势怎样了?”
积克道:“所有非战斗的人员,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运输机从安全航线送离梦湖,除了一个人外……”
巴极冷然道:“是谁?”
积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黄昏开始,没有人见过她,对她它的搜索还在进行中……”
巴极举手作了个阻止的姿态道:“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可用?”
积克道:“我们的总人数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驻守四个飞弹发射台,负责防务,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围,形成一个离梦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护伞,余下的五百人守在梦湖水庄各处,以生力军的形式,可随时增援任何失陷的据点。”
巴极道:“敌人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是从陆路发动攻击,利用梦湖西南的广阔雨林作掩护,进行重兵突进的偷袭,使我们的战机难以作用。”
积克道:“我也想到这问题,可是内奸的存在,将使我们不敢集中兵力作战略性的分布,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个有可能被袭的据点,唉!真是气人。”
巴极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他的梦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敌人无险可乘,成为天然屏障,若要从空中来攻,他四个地对空导弹发射台,可予敌人迎头痛击,在防守上,可说稳如铁桶。但假设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内奸漏往敌人,那么敌人自然可择弱舍强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却变成每一环节也是弱点,想想亦教人头痛。
积克续道:“三小时前,在东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现了战斗直升机,显然在不断运送兵员和装备,准备向我方进攻。我们派出的一架侦察机,和我们在两小时前去了联络,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击落的四架战机和六架直升机,总共失去了十一架战机,敌人来攻时,将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极道:“尽量监察敌人的动静,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积克领命而去。
巴极目光转回梦湖。
湖面在这短短的光阴里,积聚了一层薄雾。
雾气迅速加浓,阳光开始软柔乏力。
天边的暗云爬行过来,背后像有一对无形的手,把天幕关闭。
巴极知道:这是大湖雾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让不可一世的巴极,在大湖雾中,葬身梦湖。
死在梦湖。
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