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说,“你现在可以溜出去,但是我可不喜欢秘密。做一份报告,交到我的办公室,最好解释得充分,不得有任何借口,明白吗?”
“好的,先生!”霍金斯那年轻俊美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您,先生!”
他正打算离开。
“啊,等等,还有一件事,”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道——其实内心恨死了自己,“在募捐晚会结束以前,不要到你宿营地附近的地方去。”
当德·察尔维利一桌听我说霍金斯生病了,由我来替代他时,神色并不十分激动。不过我从包里掏出了一枚恐龙的牙齿,并把它给了菲利浦。这其实只是一颗脱落的牙齿——雷克斯可掉了许多的牙齿——但,没必要提到那些。
“它看起来满锋利呢!”德·察尔维利夫人略带着一丝警觉地说道。
“而且还带有锯齿。你大概希望问问你母亲,你能否在下次点牛排时,把这个当刀使。”我建议说。
这个办法果然十分奏效。小孩子的个性就是多变的,瞧,菲利浦现在已经把霍金斯离开的那码子事儿完全抛在脑后啦。
但梅勒赛恩可并没菲利浦那么好对付。她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怒气,把餐巾扔到了地上。“我想要知道,”她开口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谢天谢地,就在那个时候,撒旦来了。
暴龙飞速从上坡飞奔而下,假如你是非常有经验的古生物学家,才知道它现在的速度是其处于最佳状态才能跑出的。不愧是雷克斯,即便是在将死的时候,也能以很快的速度奔跑。
人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从包里再拿出麦克风,很快走到大厅的前面。“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是幸运的,我想告诉诸位坐在窗户边的餐桌旁的客人,窗户的玻璃每平方英尺可承重二十吨,非常之坚固,所以在座的各位是绝对安全的。但是你们可以看到一出好戏。坐在后面一点的客人们恐怕就希望靠这边近一点吧。”
小菲利浦像子弹一样,冲了过去。
那大家伙离我们很近了。“暴龙对于气味是异常敏感的,”我对大家解释说,“当它闻到血的气味时,它的大脑就完全被这种气味所控制,它会完全进入一种极度贪婪觅食的疯狂状态。”
有几滴血溅落在窗户上。撒旦看到了玻璃窗后的我们,向玻璃上撞去,试图撞碎那玻璃。
呼——噗!随着暴龙撒旦的撞击,玻璃发出隆隆的颤抖的声响。客人当中立刻传出阵阵惊恐的尖叫声,一些人甚至准备拔腿就跑。
在我的示意下,四重奏乐队又拿起了乐器,当撒旦在玻璃窗外不断跳跃、猛撞、咆哮,活脱脱是一个狂躁和暴怒的化身时,乐队开始演奏乐曲。他们选择了萧斯塔柯维奇②的钢琴五重奏曲中的谐谑曲。
本来谐谑曲是应该很有趣的,但是大部分的谐谑曲里含有如同旋风一般不羁的音乐元素,使得谐谑曲显得尤其匹配噩梦和食肉恐龙这种动物的疯狂行为。
呼——噗!撒旦那强有力的脑袋反复地、疯狂撞击着玻璃。有很长一段时间,撒旦用它的下巴猛烈撞击窗户,在玻璃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
小菲利浦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压在玻璃上,想尽量缩小自己和那被恐龙杀死的恐怖死亡之间的距离。当那恐龙发出杀手般的咆哮,准备把菲利浦咬住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断定,那孩子还想和恐龙靠得更近。
因为当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和他想的一样。
当撒旦最终筋疲力尽,疲惫地掉头离去的时候,我回到了德·察尔维利一家那桌,菲利浦也回到家庭成员的身边。这孩子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但也很开心。
他的姐姐也一样。我发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您把餐巾掉地上了。”我把餐巾递给梅勒赛恩。里面有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宣传地图,地图上绘制了山顶站和它周边的宿营地群,宿营地群中的一个宿营地被圈了起来,下面写了字:“其他人跳舞时。”
在那后面,我写了一个唐。
“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一名古生物学家!”那孩子热切地说,“做一名研究古生物的行为主义古生物学家,既不是解剖学家,也不是牧龙人。”这时有人走过来要带他回家。他的家人却要留下来参加舞会,跳舞。至于梅勒赛恩,她早已离去,到霍金斯的宿营地找他去了。
“上帝会保佑你的。”我对菲利浦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等你读了书以后再来找我吧,我会给你解释清楚做一名古生物学家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听罢后,离开了。
他正经历着转变。而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当我站在纽海文大学的白喉带鹀博物馆里,看到那一幅由查林杰③所绘制的、名为《爬行时代》的壁画时,我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体会。那还是在穿越时空旅行之前的事了,当时所有恐龙的图片看起来都真实到触手可及一般。而现在的我可以说,即使是在那样的画里,我也可以找到一百处描绘有误的地方。但当时,当我还年轻,在那个有着昏黄日光的上午,在亚特兰迪斯岛,我流连忘返于那些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恐龙前,心中充满了憧憬和遐想,直到我的母亲把我从那壁画前拉走。
这真的是非常可惜。菲利浦对古生物学充满了好奇的兴趣和热切,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古生物学家的——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这样一个梦想。他的家人太过富有,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我之所以很笃定这点,是因为我查看过今后一百年里的职员个人资料记录,里面没有菲利浦的名字。
而这个秘密或许是我心里知道、却永远无法与人分享的数以千计的众多秘密中的最小的一个了。尽管如此,它仍然让我感到沮丧和悲哀。就在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我生命中的重负,每一个微小的调整,每一种我不配得到的权益。然后,我进入了时空隧道,再往“过去”走,回到一小时以前。
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我溜出了宴会,去找梅勒赛恩。
要维持这个时间通道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在通常情况下的操作——当我们没有举办募捐晚会的时候——我们每一次来都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月。因此,在我们的驻地,我们使用的是军需设备,比如宿营帐篷和带电的防御带,以此来防范那些在附近出没的食肉恐龙。
当梅勒赛恩溜到宿营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是唐纳德吗?”
“嘘!”我把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把她拉到我身边。一只手慢慢地滑向她裸露的背,越过一小段有些褶皱的天鹅绒布,伸进她的裙子,去捏她那诱人的臀部。她把嘴唇靠近我,我们便热烈而激切地亲吻起来。
我们缠绕着倒在小床上,开始为对方脱去衣服。她还用嘴巴和牙齿帮我摆脱了衬衫上三颗纽扣带来的麻烦。
梅勒赛恩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我很高兴她这么做。她是个要求很高的尤物,并且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她就是那种女人,那种在告诉你她不喜欢你的做法时会毫不羞怯,还会丝毫不会感到难为情地告诉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的女人,她要求你十分重视她的感受和意愿,而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十分乐意为之效劳。
而此刻的我正需要这样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因为,当我正在霍金斯的宿营地,和一个他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做爱的时候,霍金斯正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被杀死。根据今晚晚些时候我将写的、在一天前收到的执行报告,他被一头受到痛苦的脑瘤折磨而异常暴怒的年老的公恐龙给活生生地吃掉了。这是非常残忍的。我并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去想此事。
言归正传——梅勒赛恩的表现还是令人满意的,她让这个地方变得激情澎湃。所以,我是在利用她。那又怎么样?比起我所干过的最卑劣的勾当,这可算不得什么。再说,梅勒赛恩又不爱霍金斯,甚至连认识他都不算,她只不过是一个家境富裕、被宠坏了的而又一心寻找刺激的荡妇,她只是在找寻精神的寄托而已。对于她这种女人,我清楚得很。她们不过是工作、生意之外的一份额外的消遣而已。
床头有一个刚出炉的三角龙的骨架。那头骨在黑暗中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隐约看得到它那苍白的大致轮廓。梅勒赛恩一进来,就大力地抓着三角龙头骨上的一只角。她抓得那么紧,整副骨架和地板摩擦、相撞,嘎嘎作响。
然后,梅勒赛恩便离开了我和那个正散发着固色剂味道的三角龙骨架。我俩都有点激动,整个晚上,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T·雷克斯不是个出色的掠食者,但它不需要太多的掠食技巧去杀死一个人类。速度慢到不能跑,个头大到无处躲藏——我们为暴龙提供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猎物。
当霍金斯的尸骸被找到时,整片宿营地一片哗然。我坐在自动驾驶飞行仪上在宿营地附近巡查,装模作样地下令捕杀撒旦,下令要他们把霍金斯的尸体送回正常时间,把报告送回我的办公室。然后我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时间悖论”。没人会开口说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因为一旦开口,说的人就会立即被解雇,然后面临一系列的法律制裁,接着是更严重的后果:刑法、罚款。
诸如此类。
当我回到办公室写当天的执行报告时,已是凌晨两点。
霍金斯向我提交的备忘录就躺在办公桌上,还在等我。我都差点忘了它。我试图说服自己明天再看他的那份备忘录。可是我心里清楚,现在看或以后看感觉都是一样糟。也许我该现在就了结此事。
我打开屏幕,霍金斯那苍白的脸出现在荧光屏上。他表情有点僵硬,好像在坦白自己的罪恶一般:“我的家人并不想我成为一名科学家,他们想让我待在家里,经营家族产业。待在家,任由我的脑子慢慢腐坏掉。”回忆过去让他的五官有些扭曲,“好,我先说第一件您必须知道的事——唐纳德·霍金斯并不是我的真名。
“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个浪荡女子,我想她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因此,当她生下我的时候,为了遮掩隐瞒此事,我就被抱给我的祖父和祖母抚养。但是我的祖父母年纪大了,没办法抚养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婴儿,于是他们就把我带回到他们都还年轻的时代,同时抚养我和我的妈妈。等我得知她并不是我姐姐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的真名是菲利浦·德·察尔维利。我做了应侍的工作,为了和小时候的自己相遇。然而,梅勒赛恩,我的母亲,却开始打我的主意。所以我想现在您应该可以明白,”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为什么我不想走俄狄浦斯的老路了④。”
屏幕闪灭了一下,然后很快又亮了起来。他还有话要说:“对了,找还想说……今天您跟我说的一切——小时候的我——您给我的那些鼓励,还有那恐龙的牙齿。嗯,它们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因此,呃……谢谢!”
屏幕闪灭了。
我把头埋在双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