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土坯建筑的形式很特别,显得不太规整。窗户乍看上去同样歪歪斜斜,再看时才会发现雕刻得极其精致。这个单元还住着另外几位宫廷官员,萨理德的公寓在最底层。阿夫塞知道萨理德的住处,但以前从没来过。
阿夫塞走进里面的主通道。两面墙上点着灯,烛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萨理德的印记刻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样式和他办公室门上的不一样。从雕刻手法上看,印记是萨理德亲手制作的。看得出是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但雕刻得确实很不错。萨理德还是个木刻爱好者?阿夫塞想,他还有什么其他方面是我不了解的呢?
他用爪子叩了叩门上的铜条,请求进去。屋里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很微弱,听不清楚。
他推开门。里面是萨理德的起居室,像他的主人一样,严肃、苛刻。四个角落分别放着四张装饰华美的日用板床;书架卜放满了书;一张图样繁复的拉斯图塔尔木板上放着金银棋子,这盘棋只下了一半。阿夫塞匆匆走进卧室。那儿,俯卧在石头小床上的,正是萨理德。他看上去又衰老又疲惫,脸上的皮肤松垮垮地垂着,黑眼珠布满血丝。床上堆着些软皮纸,一条雷兽皮毯盖住了大半个身子。屋子很暗,没有灯,窗帘也拉上了。
床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萨理德最喜欢的陶瓷碗。碗上有些裂缝,一定是摔破以后重新粘好的。不幸的是,不是所有东西都这么容易修好。他低头看着萨理德。“老师……”
萨理德衰老的身躯慢慢活动起来。“阿夫塞?”声音又干燥又嘶哑,“阿夫塞,是你吗?”
阿夫塞鞠了一躬,“是我,老师。”
萨理德咳嗽起来,仿佛刚才努力说话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像嘶嘶的吐气声,“这么久才回来。”
“对不起,老师。”阿夫塞感到胸口一痛,这是悲哀的疼痛。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思念着萨理德——以后也会思念他的,“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有了这些基础,我才能在航行中有所发现。”
猛咳几声后,萨理德的声音清晰了些。“我听克尼尔说你们绕着世界航行。”
“是的,老师。但不是人人都相信。他们认为我们糊涂了,或者在欺骗他们。”
萨理德虚弱地磕了磕牙,“我敢肯定他们会这样。”他吃力地喘息着,“但我相信你们。”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看到了‘上帝之脸’?”
“是的,老师。”
“而且——”另一阵剧烈的咳嗽,萨理德的身子都随之震动起来。阿夫塞朝老占星师靠近了些,几乎要侵占到他的地盘了,“而且,你还发现了什么?”
“老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您身体好一些——”
萨理德又咳嗽起来,“我好不了啦,阿夫塞。我老了,快死了。”
阿夫塞知道萨理德说的是实话。他只希望在昏暗的屋里,自己鼻口颜色的改变不会被发觉。“不,您会好起来的。您只是需要休息——”
“把你的发现告诉我。”萨理德的声音变了,变成阿夫塞过去经常听到的严厉的声音,必须服从的声音。
“是,老师。我——我知道您不会赞同我的观点。我相信‘上帝之脸’是——请原谅我——一颗行星,和凯文佩尔、帕特佩尔或者其他任何行星一样。”阿夫塞已经准备好接受萨理德的斥责,但他没有。
“太好了。很好,阿夫塞。”一阵咳嗽之后,他轻声道,“我知道你非常聪明。”
阿夫塞顿时呆了,尾巴在空中划了一个宽大的弧形。“什么?您早就知道?”
萨理德又咳嗽了几声,这才重新开口,但声音更加虚弱。“是的,我早就知道。但我太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你——你还年轻。”又是一声咳嗽,“你还年轻。”
“但您没有望远器,您是怎么知道的?”
“好几个千日前,克尼尔就带了一部望远器给我。那时你还在卡罗部族,没来首都。”
“我听说你拒绝了——”
“在宫廷里,如果不学会谨慎行事,我待不了这么久。我希望你自己去作出这个发现。我不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任何人——连克尼尔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虽然他同意帮我怂恿你。”萨理德轻轻摆动着尾巴,“我俩是育婴堂的同学,关系好得像一个人。”
阿夫塞紧紧盯住老师如夜晚般漆黑的眼睛,但着不出萨理德的目光正望着哪里。“我不明白。”
萨理德又咳了起来。阿夫塞静静地等老人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如果‘脸’是一颗行星,”萨理德说,“那么,拉斯克宗教的基础就是错误的。”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需要一个年轻人去为之战斗,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人们。我有各个部族年轻人的专业测试结果,我从中仔细筛选,在发现你之前放弃了六个学徒。我几乎看不到希望了。我知道,如果你连挑战自己老师的勇气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挑战耶纳尔博。我需要检验你坚持真理的勇气。”萨理德的鼻口转向阿夫塞,“现在我明白了,这一次,我总算选对人了。”
阿夫塞低头接受老师的称赞,但他仍旧不十分明白。“呃,我还有别的发现,老师。”他说,“您知道一些行星上绕着星环吗?”
“星环?”萨理德的头在睡床上轻轻摇动,“啊,那种东西原来是环。我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我也许太保守,没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星环。是的,有道理。”萨理德的声音像拂晓的微风一般微弱,但还是听得出其中的钦佩之情,“我敢说,它不是实体的。颗粒状的?”
阿夫塞点点头,“颗粒组成的环。”
萨理德一声叹息,深深呼出一口气,“当然,应该是这样。”
“当卫星靠它们的行星太近。就形成了这样的环。”
“很有道理。”
“可是,老师,我们的世界离我们的行星太近了,所以很不稳定。”
萨理德想把头从床上抬起来,但失败了。他虚弱地咕哝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他说:“所以,学生已经超过了老师。嗯,每个老师都希望学生超过自己。祝贺你,阿夫塞。”
“祝贺?老师,世界就要毁灭了!”
“不管它毁不毁灭,我已经看不见了。现在的问题是,我要把一个艰巨程度超出我的想像的任务交给你,孩子。我很抱歉。”阿夫塞感到指尖发痒,这是极度惊讶的反应:“您是什么意思?”
“喔,阿夫塞——”老占星师再次陷入一阵猛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他接着道,“喔,阿夫塞,如果这个世界即将毁灭,那么,我们必须——”老师干瘪的脸上闪烁出光芒,这是智慧的闪光,这种卓越才智曾在老师无数有关恒星、行星和卫星的著作中体现出来,“——我们必须逃离这个世界。”他竭尽全力,勉强抬起头,“你必须让人民相信你,并且照你说的做。”
阿夫塞靠在尾巴上,被萨理德的话惊呆了。“逃离这个世界?老师——”
但萨理德又开始咳嗽起来。之后,他说:“我必须等你回来,阿夫塞。我必须知道你就是这个人。”随后,他的黑眼睛闭上了,身体重重地陷进皮床单,渐渐停止了呼吸。
“老师?”
没有任何反应。
阿夫塞从绶带下端的小口袋里掏出萨理德在戴西特尔号启航前送给他的旅行者水晶,六边形的,宝石红。他把它放到高级占星师头边。“一路走好,萨理德老师。”
第二十八章
阿夫塞离开萨理德的家朝皇宫走去,准备通知官方他的老师已经去世了。乌云密布,太阳在云层后面变成了淡紫色,阿夫塞并不真正关心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他完全被萨理德刚才那番话弄迷糊了。
“那不是阿夫塞吗?”一个声音引起了阿夫塞的注意。他回过头来。说话者是一个接近中年的女性,体重也许是他的两倍。
“是的,我是阿夫塞。”他看着她的脸。她没有行让步礼。阿夫塞并不认识她,“你是——”
“杰尔丝·帕尔萨博。”她说,“杰尔丝”这个名字来源于伟大的工匠——“杰尔萨克”,经常被那些有很深宗教信仰的妇女选来用作名字的开头部分。类似的名字很多,比如“德特”,源于“德图恩”,是一个男性经常选用的名字,特别是那些有祭司职位的男性。
“你好,帕尔萨博。”阿夫塞说,“你怎么会认识我?”
她把手放到宽大的臀部上。“我在附近见过你。”
“是吗?”
“是的,你在皇宫里工作。”她说着,好像这是一项罪名。
“我是一个学徒占星师。”
“我听说有人鼓捣这玩意儿,就像我鼓捣我的牙齿一样。”这话真粗俗,阿夫塞想。但他没有回应。
帕尔萨博继续用粗哑的嗓门说,“你刚朝觐回来?”
阿夫塞的尾巴划了一个半弧形,然后小心地收起来,说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朝觐。”
“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故事。”阿夫塞磕磕牙,装出很幽默的样子,“白天的还是晚上的?”
她没理会他,嚷嚷起来:“你亵渎上帝!”
正好有两个人从对面经过。帕尔萨博的吼叫使他们停了下来,一个人侧头听着。
阿夫塞本想马上走开算了,但他从小受的教育是尊重年长的人。“我说的全都是事实。”他温和地回答道。
“你看了‘上帝之脸’,却认为那是一个骗局。”
现在,两个过路人毫不掩饰他们在偷听,另外两个行人也停下脚步。大家被帕尔萨博的话惊呆了。卡尔萨特奇——骗局——是一个很少听见的字眼。很难相信有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骗。
“我没有骗人,尊敬的帕尔萨博。”阿夫塞说。
“可你说‘上帝之脸’不是,呃,不是真正的‘上帝之脸’。”
阿夫塞低头看着地面,黑沙地上满是鹅卵石。他再次抬起头,发现第五个过路人也停下来想看热闹。“我说的是,”阿夫塞说道,“‘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像凯文佩尔和帕特佩尔一样,像其他所有的行星一样。”两个旁观者发出一阵低语。
“这难道还不算亵渎上帝?”帕尔萨博质问道。
“这是科学观测,”阿夫塞说,“这是事实。”
三个年轻女性加入了人群。一会儿之后,一个体积庞大的老年男性也加入了。
阿夫塞只听一个旁观者向身边的小伙子道:“听上去好像是在说什么亵渎上帝的事。”
“事实?”帕尔萨博喝道,“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真相?”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阿夫塞扫视着周围那一张张表情古怪的脸,又转向帕尔萨博,“好了,这儿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地方。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事实写成一篇论文,也许到时候我可以借一份复印件给你。”
一个男子向前走了一步:“你在拿她开玩笑吧,孩子?”
阿夫塞抬头看了看:“什么?”
“她不识字。”他转向她,“是吧,帕尔萨博?”
“是不识字。我一个铁匠,读书写字的,对我有什么用?”
阿夫塞在皇官里待得太久,几乎忘了多数老百姓都是文盲。这下子,他可算是尾巴扫到了粪堆上。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辱慢你,只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