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涛
一
初秋的一个黄昏,落日余辉在大海的胸膛上披上了一件五彩斑斓的美丽罩衣。这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默默地沿着一级级的石阶,向月光岩的顶上攀去。他钻进一座高高耸立在月光岩上的灯塔。不大会儿工夫,一道白光从灯塔顶部的玻璃窗孔进射出来,预告着黑夜将要来临了。
这个年轻人走出灯塔,伫立在悬崖边缘。他眯缝着眼睛,向落日沉没的远方凝视了很久。从那灼热的目光和一双紧闭的嘴唇,可以看出他似乎在期待什么。然而在视线所及的海面,除了十几只在苍茫暮色中鼓噪的信天翁,成双结队地在海滩附近徘徊,海上,空无一物。不一会儿,最后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余辉也从天际消失了。
他沿原路走下月光岩,回到他住的屋子。这是一幢临近海边的简陋石屋。他心烦意乱地闷坐在黑洞洞的房里,电灯也忘记拧开,陷入深沉的思索中……
他叫梅生,四年前从东南海洋大学海洋生物化学系毕业。那年夏天,一场比十二级台风还要猛烈千百倍的政治风暴,汪洋恣肆地席卷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梅生这个毫无生括阅历的年轻大学生,象初次出海的水手,驾着一叶四处漏水的独木舟,在狂风恶浪中挣扎。不过比起和他同时代的青年人,他毕竟幸运得多。就在他惊魂未定中,不知来自何方的一股洋流推动了他的小舟,把他送到荒凉的月光岛上,从此他开始了灯塔管理员的生活。
他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是个孤儿,是人民用乳汁把他哺养成人的。在旁人眼里看来,灯塔管理员的工作比囚犯好不了多少;这里缺乏起码的物质生活和文化娱乐,唯一和世界的联系是每隔半个月航运局给他送来粮食蔬菜的运输船。然而,他却深深爱上了荒凉的月光岛,也很满意他干的这桩工作。
他是个天生喜欢和大自然为伍的人。刚来的那些日子,他简直象个头一回逛动物园的孩子,成天在岛屿周围,在丛林密集的山岩上,在黄金色的沙滩上跑个不停。他一会儿象条梭鱼划开碧蓝碧蓝的海水,邀游在绚丽多彩的海底;一会儿象条懒洋洋的海豹,仰卧在灼热的沙滩上,让热带的阳光灸烤他那一身古铜色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皮肤。他还花了整整一个来月的时间,对自己将要长期定居的环境作了一番认真的科学调查,把调查结果详详细细地写入了他的笔记:
“月光岛——多么动听的名字!——是更新世①一次海底火山爆发的产物,从岛上火山堆积物(主要成分是玄武岩)的结构和层次判断,它露出海面的时间不超过五万年。岛上的制高点,那座突兀高峻的月光岩海拔高度l72.4米,是当初喷吐熔岩的火山锥。
“岛屿面积为0.95平方公里,距陆地最近距离为11.57哩。植物种属估计近百种,主要为桃金娘科、棕榈科、兰科、大戟科、番石榴科。动物种属不详,待查。
“岛上灯塔根据建筑标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海军东亚舰队七十五军团所建。
“全岛共有居民三十六人。岛屿西部有一座渔村,渔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是什么时候迁入月光岛的,没有人知道。最令人费解的是:渔村没有小孩儿,一个也没有,只有二十五个男人,十个女人,也许是由于这里环境艰苦,他们把孩子都安置在别的什么地方,但也无从证实。至于海岛东部,唯一的居民是灯塔管理员……”
不过,年轻的大学生安心在月光岛上生话还另有原因。在大学里,他勤奋刻苦,一丝不苟,深得生物化学家孟凡凯教授的垂青。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在孟教授直接指导下进行的。说得准确一些,这是他们师生合作的一项科研课题。不幸的是,这项重大的科研项目刚进入实验阶段,孟教授在一次意想不到的事件中身陷囹唔,至今下落不明;接着梅生离开了大学,来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
①更新世——地质年代最后一纪第四纪的早期。当时生物的面貌更新,已有95%以上跟现在相同。
气象学家发现盛行在南中国海和孟加拉湾的台风,有个极为有趣的现象:台风中心,有个台风眼。尽管台风经过的地方是遮天蔽日的狂风暴雨,小小的台风眼却依然风平浪静,天晴日朗。在风狂雨骤的那些年月,月光岛正是这样一个平静的台风眼。
梅生始终没有忘记他和孟教授合作的课题。他打心眼儿里爱上了“台风眼”,爱上了这里的宁静和自由。的确,没有人愿意涉足这儿来过问他的工作,似乎也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游离在风暴之外的漏网之鱼。他在卧室隔壁一间堆放杂物的贮藏室里,精心布置了一间简陋不过的实验室。四年的光阴就这样流逝了,他忘情地从事这项课题的对比试验,积累了将近一千页的实验记录。他艨胧地意识到,一个惊人的结论,象黎明的曙光在这间篷壁包围的陋室里快要诞生了……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试验被迫中断了,整整中断了半个月。
他逮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金丝猴,那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毛茸茸的小馋鬼关进铁笼。一个成熟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油然而生,他决定在这只难以觅求的灵长目高等动物身上进行一次难度最大的试验。他记得有一次孟教授用低沉的声调对他说:“记住,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揭开人类死亡之谜。一切动物的试验都不能代替人体本身的试验。全部困难恰恰在于这一点,因为我们很难实现人体的试验,这不仅要冒极大的风险,而且是科学所不允许的。”
“那该怎么办?”他询问自己的老师。
“我想,如果能用灵长目动物作为试验材料,我们至少可以接近真理一步。”孟教授深凹的眼窝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这样的话,我准备下一步请你在我的身体上作最后一个对比试验,我相信我们的结论是正确的!”
“你……,用你的身体?”梅生几乎惊叫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呢?每个献身科学的入都应该随时有这种准备。”孟教授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接着他向自己的学生谈起人类历史上许多献身科学的大无畏的勇士,他讲到布鲁诺、富兰克林、居里夫人、塞尔维特……
孟教授的谈话对年轻的大学生印象太深刻了。为了做好这次试验,他花了几个通宵拟定了试验方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制定了应急措施。
接着,他走向屋角的一只木柜,那是贮存化学药品及各种试剂的专柜。他兴冲冲地拉开柜门,蓦地,他气恼地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糟糕透了,药品全部用光。甭说一只金丝猴,连解剖一只苍蝇也远远不够。他只好放下试验,掏出全部积蓄,给出海的渔民开了一张满是拉丁文的购货清单……
不知过了多久,一弯新月从月光岩的顶巅冉冉升起。水银似的月光穿过窗前一株棕榈的扇形树冠,斑斑点点泻在床前的地板上。潮水自远而近,在窗脚的礁石上轰然作响,仿佛憋足了气力要掀掉屹立在巉岩上的石屋。
梅生伸手打开电灯。他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件甲克,打算到渔村探听一下渔船的确切消息。就在这时候,窗外传来他盼望已久的喊声:“梅生——”
梅生撂下衣服,敏捷地奔到窗前,探头向外张望。
朦胧的月光下,一艘黑乎乎的船体贴着窗下的石壁缓缓移动,象一只甲虫在波光闪烁着的海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清晰的曲线。船上有人高声唤他:“喂,快来!”
不错,是他们!梅生含糊地应了一句,兴奋地拔腿跑去。他听得很真,喊他的是那个浑号叫海狼的老渔夫。他飞也似地跳下门前的石阶,向前奔去。
海狼老爹迎上前来,把一只方方正正、还用绳子捆得挺结实的纸箱塞在他的手里。
“给你,”他嘟哝着说。“这玩艺儿真不好买,跑了好几家都说没货,最后还是托我的表弟走了后门,到化工仓库里把药品配齐……。”
梅生接过纸箱,忙不迭地道谢。
“谢什么!”海狼老爹吼了起来,皱着眉头,说:“以后少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不爱听!”
梅生尴尬地笑笑:“老爹,坐一会儿吧,还有大半瓶五加皮。外面最近有些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梅生说到这儿,突然嘎然而止。他发觉海狼老爹的反映极为冷淡。老渔夫忧心忡忡,两手对搓,面部表情在月光下显得分外严峻。
“出了什么事?”梅生不安地问。难道渔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是不是哪个渔民遇难了……”他的脑子里闪电似的胡思乱想。
海狼老爹吞吞吐吐,一双忱郁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足足打量了好几分钟。
“老爹,您是怎么啦?”梅生紧跑了几步,和海狼老爹前后脚走进房内。
海狼老爹拖来一把凳子,坐在靠窗口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地掏出烟斗。当他划着火柴,突然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过道里,朝那间“实验室”瞅了一眼。
“我想打听件事情,梅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的那个把死鱼救活的办法,究竟能不能救……救人?”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梅生越发感到莫名其妙。呆了半晌,他的嘴里才断断续续冒出几个字:
“谁?到……底……是谁?”
海狼老爹见他脸色骤变,连忙向他说明:“你别紧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没等梅生开口,他又急迫地问:“到底行不行?”
梅生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担地舒了口气。他十分为难,在这个孤岛上,只有海狼老爹一个人知道他的试验,那是一次无意中被他发现的。不过能不能把死人救活,他没有试验过,这些深奥的道理也无法三言两语对海狼老爹讲清楚。他用手挠挠头,面有难色地说:“老爹,不瞒您说,医生不见病人是无法开方下药的,你叫我怎么说呢?”
海狼老爹一时没有作声,低着头猛吸了几口烟。过了片刻,他磕掉烟斗中的灰烬,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月光岛模模糊糊的轮廓,估计距离月光岛顶多只有十几里光景。这时候忽然在渔船的左前方出现一片刀鱼群,密密麻麻,连海水都变了色。我们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再说船舱还空着一半儿哩。于是我们围着这片海区兜了个大弯,足足忙了两个多钟头。等我们收完网具,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海狼老爹把凳子向梅生这边挪近些:“事情怪就怪在这儿。渔船靠了岸,伙计们盼家心切,一个个走光了。我瞅着你这箱药品,知道你等着要用,决定先上你这儿来,顺便带几条新鲜鱼给你尝尝鲜。我扒开甲板舱口的铁盖,猫着腰把胳膊伸了进去。嗬,好凉,鱼群裹着一块块人造冰哩。我用手在舱里东摸一把,西抓一把,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我的手摸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噢,这是个啥玩意儿?,我心里挺纳闷,这不象海蜇,也不是乌贼,细长细长,还顶软和;我索性俯下上半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