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梅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女子对面。他清了清嗓子,扼要地讲起七天前海狼老爹怎样在船舱里发现她的,又怎样跑来找他,从船舱里把她抱上来,以及抢救的经过。
“说实在的,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是被拖网从海里捞上来的。当时天已经黑了,你又裹在一堆鱼中间,所以渔夫们把几千斤鱼拖上船,你即刻和鱼儿一起入了库,幸好海狼老爹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不过很不幸,当时你早已死了……”
“我死了?!”女子失声惊叫起来。
“嘘──”梅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忘记刚才提出的条件。“你以为我骗你吗?我把你从船舱里抱出来,已经九点多钟了。你停止呼吸最少有六个小时(这时,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幸好你的心脏还有百分之几的微血管没有凝固,动脉、静脉和微血管组织也没有完全僵死。当然,如果在医院里,你准会被送进太平间……”
女子眨了眨眼腈,怀疑地摇着头。“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起死回生……”
她喃喃地说。
梅生有点儿恼火,态度生硬地说:“我早就料到了,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地位,都会骂我是疯子、骗子,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说罢,他在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
“你生我的气了?”靠在枕头上的女子见梅生面带愠怒,有些不安。
“啊,不,不……”梅生站住了,用抱歉的口气解释:“你别见怪,我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停顿片刻,他继续用平静的声调,仿佛是向学生讲课似的谈起他的见解。
“要想动摇一种长期形成的世俗观点,哪怕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也极不容易。就以人的死亡来说,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可是谁能正确地回答,什么是死亡的本质,什么才算是死亡呢?战国的时候,虢国的太子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许多御医都诊断他已经死去,宫廷里也准备为太子做后事,发丧,但是当时的名医扁鹊却力排众议,把已经死了三天的太子救活。这个古代医学上的奇迹,用现代医学知识来着,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休克罢了。但是,你可以想象,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有多少这样并没有真正死亡的人,被那些一知半解、不学无术的庸医误诊为死亡,白白葬送了性命!”他的声音发涩,说话的调门也提高了。“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照样存在,医学还没有从根本上脱离蒙昧的阶段。一个健康的人,突然得了急病,或者遭到意外事故,这种非正常性的死亡和年老丧失生理机能引起的死亡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就象一台出厂不久的崭新机器,损坏了几个零件,完全可以修理,轻率地宣布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梅生愈说愈激动,没有发觉那个女子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的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地瘫倒在小床上。
梅生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啦?!你看我这个人,对你讲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责备自己,急忙上前扶起那个女子。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那女子喘着气对梅生说。她的神色仓惶,似乎有无穷的顾虑。她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说:“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已经死过一次,而且情况已经到了现代医学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把我救活的……”她特别在灵丹妙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要保密?”他冲她一笑,立即转身去取那只盛满蚂蟥的玻璃缸。但是当他走到操作台旁,他却犹豫了。
“有必要吗?”他想,因为他觉得这里面的动物实在令人可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时也停滞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急促地问。
“蚂蟥──”梅生的话冲口而出。
“啊,原来是这样!”那个女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梅生见对方没有动静,以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脆弱,就告诉这个女子,拯救她的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药,而是这种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蚂蟥。“你大概知道,蚂蟥这种动物可恨极了。人们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盘牢牢地贴在大腿或者脚踝上,咬破皮肤,同时不断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这样一来,伤口不会愈合,血液就象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流入它的口中。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蚂蟥这个吸血鬼对人类或其他动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蚂蟥的这种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贵药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接着停止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肌肉僵死,体温下降,就象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冰冻,停止了流动一样。但是蚂蟥的分泌物却具有特殊生理功能,在一定的条件下能促进凝固的血液重新溶化,所以我们把这种神奇的分泌物命名为——”
“生命复原素!”那个女子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她的脸色由于兴奋泛出一层红晕。
一刹那间,梅生惊呆了。他的脸色陡变,—双眼睛睁象得铜铃似的。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因为据他知道,这种神秘药物的名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孟凡凯教授,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靠在床头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同时缓步向她走去。的确,这个女子长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她长得身材苗条,温柔可爱,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象一泓碧蓝的深潭,蕴含着脉脉温情;线条柔美的鼻梁下端,一张大小合适的玫瑰色嘴唇紧紧闭着,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苍白得象大理石一样的脸颊,有一对含笑的酒窝,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妩媚动人……
梅生注视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这个女子长得多象他的老师,鼻子、嘴巴,甚至连他说话的声调。难道她……,他只顾这样凝神注视,那个女子害起臊来,极力避开梅生灼热的目光,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渴极了,给我一杯水吧。”
梅生如梦初醒,连忙转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头向她瞥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的嘴唇抽动,不可抑制的泪水,突然象涌泉夺眶而出。“我怎么不知道呢?”她伤心地说。“我的爸爸就是第一个发现生命复原素的人……”她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玻璃杯从梅生的手中“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梅生的全身象电击似的一阵战栗,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跑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又是怎样毫无顾忌地把她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的。他含着热泪喃喃地说:“你是孟薇?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确就是孟薇,孟凡凯教授的独生女儿。她把头紧靠在梅生那双紧握着的拳头上,郁结在她心中的万般苦楚,终于象冲出火山口的岩浆,能够向面前这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她父亲最钟爱的学生倾吐了。她悲喜交集,象见到离散多年的兄长一样,把满腹话语凝集成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心声:
“梅生哥哥──”
三
四年前,一个寒冷、漆黑的晚上……
风刮碍很猛,高压线在寒风中不停地呜咽。向海滨伸展的一条松林大道,寂无人影,显得格外荒凉。这一带原是T城风景最美的地方,离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不远,—幢幢别墅式的小楼,掩映在一片小松林里,这就是东南海洋大学教授们的住宅区。此时,黑暗吞噬了一切。点缀在道旁和庭院中的森森树影,仿佛隐藏着可怕的危险。当暮色浓重,狂风大作的时候,在一扇背景模糊的窗口,却伫立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的目光呆滞,神色悲哀,一行泪珠默默地在脸颊上滚动,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简直使人目不忍睹。
她——就是梅生在月光岛上救活的孟薇。不过比起在月光岛上的模样,她那时要显得年轻得多,脸颊也丰腴饱满些,不脱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但是她的神色委实太悲哀了,意想不到的飞来横祸,象夏天的冰雹,把这棵柔弱的嫩草,摧残得奄奄一息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
在这以前,这个小家庭笼罩着欢乐的气氛。第一件最叫孟薇高兴不过的,是她上大学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昨天晚上班主任老师家访时,悄悄地告诉孟薇的妈妈,今年的高等学校考试,孟薇名列前茅,取得全校最优秀的成绩,学校打算推荐她上全国第一流的大学。为此,母女俩兴奋得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喜事接踵而至,邮递员带来了母女俩盼望已久的消息,出国访问的孟凡凯教授从遥远的巴黎拍来一封电报。
“妈妈,妈妈,爸爸今天要回来啦!”孟薇兴奋得满面通红,一阵风似的扑在母亲的怀里,象撒欢的小猫儿高兴得直打滚。
“都快进大学了,还象个三岁的娃娃,一点儿不成样子!”孟母被女儿搂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地推开孟薇,嗔怪地说。.“妈,”未来的大学生撒娇地捂住妈妈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难道你不想爸爸,爸爸离家快三个月了,嗯?”孟薇调皮地反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出少女的天真。
“死丫头,越说越不象话了!”孟母佯怒地举起手,作了一个吓唬女儿的动作。孟薇却咯咯地笑着,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了。
三个月前,孟教授前往欧洲参加国际海洋生物化学的一个学术会议,并进行学术考察。他的即将归来给全家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欢乐。孟薇首先想到,她要把考上大学的喜讯,在爸爸刚跨进房门的时候马上就告诉他。盂母的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仅是因为丈夫远道归来,心爱的独生女儿考上了大学,她的心头还隐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连女儿也被瞒着哩。这天,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终身铭记的。三十年前她和孟凡凯正是在这天缔结姻缘,在海滨的一个乡村小学的课室里举行婚礼的。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在小学当国文教员。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在她穿上新嫁娘的花旗袍还不满一个月,孟凡凯搭上一艘开往巴黎的法国邮船,到欧洲去寻找科学的真理了。他先在巴黎求学,继而在布鲁塞尔、哥本哈根和伦敦任教。一直到祖国新生的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他才冲破帝国主义的封锁,辗转回到祖国,和离别了十年之久的妻子团聚。
也许她想到今天是三喜临门,孟母从清早起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开了。她五十岁出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心肌梗塞和心绞痛,使这个刚毅的老教师不得不提前退休。可是这天,她象是年轻多了,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她一连跑了好几趟菜市场和食品商店,从上午忙到下午,当她看到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摆满了丈夫平日最爱吃的菜肴,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快近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了。风在屋顶上怒吼,刮得门窗哐当直响,孟薇和母亲不免暗暗担心,唯恐天气会耽误孟凡凯的归来。这时,一阵急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