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仿佛火也不能持久地燃烧。
飞船降落处也就是营地,已经变为焦土。几分钟前那雷鸣般的爆炸声和眩目的死光,似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茜躺在仍然热得灼人的地面上,躺在几具“滋滋”作响的尸体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她害怕沙兵们还埋伏在暗处。她得等。
现在,除了飞船残骸中偶尔冒出的几朵电火花发出轻微爆响,可以说万籁俱寂。茜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了,在这闷热潮湿的土地上,她被吓得一身寒栗!
沙兵们走了没有?它们为什么不来检查尸体?传说中,它们不是要吃人的么?
茜终于睁开了眼睛。不过她马上发现,在这儿睁不睁眼睛几乎没什么差别。她的目光看不到十米以外。因为这里,因蒂姆行星的大地上,永远布满了浓雾。
她还是缓缓地转头望向四周。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一事实:没有其他幸存者。五十二名先遣队员全部殉难,只剩她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翻译官。
地球,地球啊。我离开你究竟有多远?有多少光年?这陌生神秘的殖民地,蒸笼般的大气层,牛奶一样在眼前翻滚的浓雾,还有隐藏在浓雾深处的沙兵……
茜慢慢爬起来。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飞船已毁,她永远不能回家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才作出决定。一定要活下去,只要可能就活下去,找到机会离开这里,或者等待地球的救援。所以,她从被激光烤得热气蒸腾的地面上迈过去,走到千疮百孔的飞船里,寻找一切可以维生和保护自己的东西。
她只找到一壶淡水和一小袋营养胶囊。胶囊大概足够维持她一个星期的生命,但水……茜象个梦游者一样漠不关心地翻弄着飞船上的通讯装置,它们都已经烧毁了。
这下她只能完全依靠自己。她摸出船舱,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感和呕吐的冲动,从同伴们的尸体上搜寻着食物、水和武器。
水又有了一壶,还有一支枪。凭这些,她能对抗因蒂姆星球上的神秘敌人么?沙兵!它们的模样没有人见过,或者说见过它们的人都已经死了。茜想象不出它们的形状,也许她前面的一块石头就是沙兵伪装的,也许那白色的雾团就是沙兵的身体……茜迟疑着,向看来雾气最稀薄的方向迈出了脚步。但是她只走了几步,就一头载倒在地。她对身边世界的最后印象是:脚下的土地突然竖立起来贴在她脸上;然后,那无边闷热就象喧嚣着的巨兽一样,覆盖了她的身心。
茜醒来,感觉到奇迹般的一丝清凉。她从干渴的喉咙深处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腰间的水壶。
突然间,她完全清醒过来。她的脸和头发都是湿的,那不是汗水,同时,有丝丝的水线缠绵地飘在她脸上。茜意识到,在远离地球无数亿万公里的他乡,她迎来了一场细雨。
不,她迎来的不仅是一场雨。茜一睁眼就看到了枪口,枪握在一双枯瘦的手里,每只手只有三根手指,更确切地说,只有三根黑色的、坚硬的爪子。手腕以上是同样干枯的胳膊,顺着胳膊看上去,可以看见蛇一样的弯而长的脖子,和鸟一般的头。天哪,头上没有眼睛!
茜猛地往后一退,忘了自己是躺在地上。她的头重重地在地面碰了一下,然后,她伸手去拿地下的枪。
枪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脚踩住了。那脚也是瘦骨嶙峋,只长了三根长爪子。
茜此时才真正绝望起来。刚才那激烈交战的枪声、熊熊大火和同伴们痛苦的惨叫只是令她害怕,而现在是与一个真的沙兵对面遭遇!她很奇怪自己还能清楚地记起人们对沙兵的种种描述与猜测。出发之前,参谋部的一位官员对他们讲了一件事:
南方贸易公司的幸存者逃回地球时,已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他一边接受抢救,一边顽强地、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叛乱的经过。但他说出的情况不多,他也几乎没弄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在他的混乱叙述中只有大雾、炎热、阴暗的天空、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无影无形的沙兵、同事们的惨叫与挣扎……
“它们以为我死了……”他突然瞪大眼睛,仿佛又面对着那地狱一般惨酷的情景,“它们……过来检查!它们把尸体撕开!扯碎!血,血,血……我看见了!看见了!没长眼睛的脸!”
没长眼睛的脸!这是这位幸存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事后,人们分析,这很可能是说:沙兵是没有眼睛的。在那个亘古以来就覆盖着浓雾的世界上,动物的眼睛可能都已经退化。它们也许凭听觉、也许凭借其他我们所不了解的感官来认识世界。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装备精良的地球军队竟不堪沙兵的一击在那里,我们几乎算是瞎子。
茜望着从细雨中显露出来的那张灰色的脸,脸上没有眼睛。
那不能算一张“脸”,那是一个鸟类的头颅,上面布满了黑黑的花纹,令人心颤。
茜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拼命地扳着沙兵的脚,想从它脚下把枪抽出来。无论如何不能被它活捉!宁可战死,也不能……
但那东西的力气太大了。而且,令茜吃惊的是,它开始说话了。是真的说话,不是动物的鸣叫。因为,茜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地球语言!
“我不是敌人!不是敌人!”它急切地喊着,但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出于震惊,茜骤然停止了动作。她张开嘴巴,仰头看着沙兵那丑陋的头。硬壳般的鸟喙怎么能做出如此清晰的发音呢?
她马上就知道了答案。那大鸟喙的内部,紧贴着硬壳,还有一层隐藏的肉质唇。这肉质唇和舌头一起完成了发音的任务。
“真的不是敌人!我知道你是地球人。”“沙兵”继续急促的说着。
语言真的有魔力吗?反正茜不象开始那样惊恐了。她感到呼吸又回到了自己的胸中,而声音也回到了喉头。
“你是……你是沙兵!”她嘶哑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土著。”那大怪鸟说,“我是地球特派观察员。”
茜不能相信:“你……是‘地球’特派观察员?”
大鸟一手拿枪,另一只手象地球人一样无奈地摊开:“我不是你们地球人,但我是地球联邦的公民。我是克康人。你知道么?”
克康人,茜以前好象听说过,但没见过。她还是不相信:“你为什么要用枪指着我?”
大鸟把枪收起来:“凡事总要把细一点吧。万一你丧失理智呢?好了,起来吧。说说你们的遭遇。”
茜爬起身,先把地上的枪拿起来,然后捧着水壶贪婪的喝了几口水。
“说说看?”大鸟站在旁边。
茜看了它一眼。它是真的克康人么?或者,它是沙兵伪装的?因蒂姆是一颗新发现的行星,人们不知道应该把这里的土著居民算做智慧生物还是野蛮的动物。她不清楚沙兵有没有智力。万一这大鸟就是沙兵,怎么办?
“我知道你还不肯相信我。”大鸟说,“我叫拉拉库。你叫什么?”
茜退开一步,心想:“如果它是沙兵,想杀我的话早就杀了。那么,它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想从我嘴里套问地球的情况?”
“我叫茜。”茜迟疑着回答。
“好吧。茜,”拉拉库说,“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是不是只有你一个活着了?”
果然来了。茜又退了一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你又怎么能在这里找到我?”
拉拉库说:“我虽然是乘南方贸易公司的船来的,却没有跟他们一起行动。南方公司全军覆没,我幸免于难。但是我知道地球一定会派人来处理此事的。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等,同时也躲避着沙兵的搜捕……”
茜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扎营?你是专程来找我们的吗?”
拉拉库说:“我当然知道,我能看见你们的飞船降落。我徒步走了几天才赶到这儿。可惜……太晚了。”
它能看见?它没有眼睛……
拉拉库感觉到了茜的沉默,它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瞎子连面前的事情都看不到,怎么会看见远处的飞船降落呢?”它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告诉你吧。在我的故乡行星上,雾比这里还要浓,还要厚……那儿又湿又热……我们的眼睛早就退化了。可是作为补偿,我们能用超声波声纳代替眼睛,而且,我还有红外视觉和电磁视觉。”
原来它是如此适应这里的环境!茜仔细打量着拉拉库,这时,她发现拉拉库的脸上,在那些紊乱的黑色花纹中间,有两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也许这就是它退化了的眼睛。茜又想:“它这样适应因蒂姆星上的环境,是不是说,它其实本来就是个‘沙兵’,故意来骗我的呢?”
拉拉库当然无法知道茜的心思。它说:“你还是跟我走吧。希望地球的援兵很快能到。”
茜没有别的办法。她默默地跟在拉拉库身后,走进无声的细雨中。虽然在下雨时雾气淡了些,可仍然象无数层纱幕一样,从眼前一直垂覆到无穷远的地方。茜觉得这里仿佛是混沌初开,一片苍茫。拉拉库的身影诡异地在雨雾中跳动,让人疑真疑幻。
大概有一个小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突然,茜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后面是茫茫大雾,一无所见。
“怎么了?”拉拉库问。
茜压低声音,没有把握地说:“后面……好象有人跟着我们。”
拉拉库没作声,它只是握紧了枪。
茜咬了一下嘴唇,又跟上去。
很久之后,拉拉库才说:“孤独。”
“什么?”茜惊讶地问。
“跟着我们的是孤独。”拉拉库莫名其妙地回答。
话音才落,茜猛地转身,枪口对准了后边的某处。
呆了一会儿,她轻轻喘息着说:“你感觉到没有?我几乎都看见它了!很高大的黑影……”
“没有人跟着我们。”拉拉库说。
茜忍不住发作了:“你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拉拉库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而茜在大声质问了几句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安静下来。
因蒂姆星的自转周期比地球要短。夜幕很快降临,但闷热丝毫未减。两个人必须休息了。在进食时,茜看见拉拉库吃的也是与她一样的营养胶囊,她似乎略微有点放心。
因蒂姆星的夜幕是暗红色的。当重重雾气偶尔有瞬间淡薄时,茜可以瞥见那个硕大的月亮。她开始思索。拉拉库说它自己是克康人,对这个种族她有一点印象,好象这印象还伴随着一件挺不寻常的事。但她想不起来了。
终于,茜忍不住问道:“我对克康人不太了解。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件事……”
“火窟事件?”拉拉库干涩地说。
是的!茜记起来了。是“火窟事件”。叛乱的克康人把二百七十三名地球驻军一起囚禁在一间几十平方米大的黑暗地牢里,一夜之间有近二百人被闷死,惨剧震惊了整个地球联邦……这是在茜出生之前发生的事了。现在,克康行星只是一个平凡的、宁静的殖民地。
拉拉库说:“你认为克康人是残忍的种族么?”
茜无法回答这句话。
拉拉库却不需要她回答。它说:“地球人死了二百个,可为了报复,你们又杀了多少克康人?你知不知道囚禁二百多名地球驻军的地牢原来是作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