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不可能太重,但实在太准确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哟!喔!喔!”斯库鲁皮罗踉踉跄跄直向后跌。
异形也大嚷起来,全是嘴巴发出的声音,频率很低,音质单薄。一听这怪异可怕的声音,所有脑袋全竖立起来,连女王也不例外。这种声音行脚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已认定,这肯定是一个共生体内部组件与组件之间的对话形式,决然无疑!几秒钟之后,这种声音转化为一种连续的干噎声,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接着,女王的一个组件站起来,望着斯库鲁皮罗:“你没事吧?”自从宣布会议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斯库鲁皮罗舔着自己的前额:“有点疼,没什么大问题。”
“总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连累你送命的。”
斯库鲁皮罗气哼哼地喘着气,同时又对女王的预言颇为自得。
木女王看着她的臣下:“我看这儿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库鲁皮罗认为外星人的一个组件就能与我们一整个共生体同样机敏灵活,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更多是对行脚而非写写画画提出的。
“是这样,陛下。那些绑它的绳子,只要它的爪子够得着,它就能很轻松地解开。”他知道女王问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有三天认真研究的时间,早已得出结论,“而且,据我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有条理的语言。”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片嘈杂。如果把一个共生体中有语言能力的个体隔离出来,很多情况下,它也能够说些半通不通的话,代价却是完全丧失了身体的灵活性。
“是啊……一个我们世界.卜从未见过的生物,它的船从天堂之上飞下来。如果单单一个个体就同我们任何一个组合加起来同样聪明,它的组合会拥有什么样的头脑?我真是难以想像。”她的瞎眼成员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见似的,另外两个组件替淌涎水那个擦拭嘴巴。这幅景象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斯库鲁皮罗一颗脑袋向上一伸:“可是,我从异形身上没听到一点思想的声音。而且,它也没有头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伤口处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迹象。也许,异形即使落单成了单体,它还是拥有整个共生体的智力……说不定外星人向来如此呢?”行脚不由暗笑:这个斯库鲁皮罗虽说是个讨人嫌的混球,倒不是个死抱老观念不撒手的老顽固。几个世纪以来,学院里一直对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争执不休。有些动物脑容量比人还大,有些动物的爪子和上下颌比一个单体灵活得多,在东部的未开化草原甚至还有长相与人相近的动物,同样惯于成群跑动,却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可言。除了狼巢和鲸,只有人才结成共生体。正是因为共生体内部成员的思维协调一致,人才拥有高于动物的地位。斯库鲁皮罗的理论完全是一种异端邪说。
贾奎拉玛弗安道:“可是在伏击过程中,我们的确听到了外星人的思想声,声音很响亮。也许这一个就像咱们没断奶的幼崽,还不具备思想的能力——”
“却已经具备接近共生体的智力。”木女王阴郁地接过话头,“假如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大大超过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学习它们的设备——无论这些设备是多么复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接近它们,和它们拥有相等的地位。但是,假如这个生物仅仅是一个超级组合中的一名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开口,只有阁员们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声。假如外星人的确是超级共生体,而它们的使节又遭到谋杀——那样的话,命运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这个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掌握它的性质。”她的几个头垂下来,好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只是太疲劳了。突然间,几个头朝内务大臣一转,“把这个生物移送我的房间隔壁。”
维恩戴西欧斯吃了一惊:“不能这样,陛下!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个异形凶得很。再说,它还需要医疗看护。”
女王笑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行脚记得从前的木王说话就是这种语气:“我的医术也不错,你忘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维恩戴西欧斯几只舌头一齐舔起嘴唇来,望望其他大臣,道:“当然没有,女王陛下。谨遵您的旨意。”行脚真想欢呼出声。看样子,这里管事的还是木女王。
《深渊上的火》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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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梯级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外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己经好了,几天后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成员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休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高明得还不够——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作出选择。”她擦了擦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茸茸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体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话说回来,剜刀也是。”
喔!最后这一位的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后裔,行脚还真不知道。
“最后几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点认命了。到底还是胜不过永恒啊。不久我就会放手了,散掉自我意识。我正让内阁逐渐接手——等我已经不再是我时,我还怎么统治?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艺术上,那些镶嵌画你也看见了。”
“是啊。画得太美了!”
“哪天让你看看我怎么嵌画的。弄起来很繁琐,不过我是越来越熟练了。还能保持自我的最后几年搞搞这个倒不错。可是现在——你跟你那位异形改变了一切。真该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这个切入点,我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前景呀!你知道,我们正在研究你那个‘画匣子’。里头的画真是太精细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得上。有点像我的镶嵌画——每幅图画都是数百万个彩色小点拼成的,那些小点真是太小了,要是没有写写画画的透镜,我们简直分辨不出来。这种画,那个画匣子眨眼工夫就能变出几千个,快极了,看上去是活动的。唉,都怪你那个外星人,我的画比起来还不如没断奶的幼崽在摇篮里的乱涂乱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来,声音却充满怨怼:“看吧,整个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这种废物组合却赶不上了!”
行脚想都没想,一个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体:八码,五码。脑海里一阵模糊,两人的意识混杂在一起。但他仍能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她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女王迟钝地笑起来:“谢谢你……你居然会同情我。我生活里随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浪游者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对吗?”
“这种话挺伤人的。”他只想得出这一句反驳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浪游者总是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她的一只成员凑了过来。两人现在已经几乎靠在一起,动脑子想问题更困难了。
行脚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只盼别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保住了自我意识,我是个浪游者,可我仍旧是我。”一个灵感闪过,战斗或亲密接触所产生的一片嘈杂中有时也会有灵感闪现,“还有——现在两腿异形从天而降,我想这个世界肯定会发生改变,木女王这个时候不再理会旧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这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头脑的混淆模糊更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甜蜜的混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是作出改变的时候了……”
行脚走进她之中,两个共生体混杂着,颈背厮磨,思维融成一片甜蜜的混响。他们最后一个清醒念头是跌跌撞撞走上梯级,走进他的房间。
下午将尽时,木女工带着那个画匣子来到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已经到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