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第10期 … 银河奖征文
李忆仁
故事一 蛋
事情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我就会把事情搞砸,但当时我没有预料到,就像每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沿着掌纹一直走下去,这期间充满了激情和愉快,可到头来却发现他的血液并不适合这种黏稠而强烈的旅程。
我是在街角的一家小书店里认识伊蝶的。和每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样,一方面她沉静务实,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购物、投票、社交、恋爱以及干其它什么你都会干的事;而另一方面,她是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充满灵性,敏感脆弱,有一种我无法体验的奇妙的触觉,或者说有一个坚硬的壳子。那时候,在书架上发黄的书籍间隔中,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的身上仿佛充满了静电。
于是我走过去和她搭讪,之后是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和她共进晚餐,以及每天拜托邮递员去敲她家的大门。一句话,我被她迷住了。
我要怎么才能形容她呢?古老的传统产物,或者现代城市大街上的一双宁静深邃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本蒙了厚厚灰尘的平装本诗集。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抽动鼻子,好像想弄清楚那种充满我鼻腔的唐朝的、宋朝的或者别的任何朝代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信我的知识面并不狭窄,凭着推论和灵感理解这个世界,而她的这种理解方式属于那些老式图书馆,在互联网上我找不到它们。
“你是个能够很快适应这个世界的人,就像沙漠里的蜥蜴。”她对我说,“我不是。我总是充满迷惑,你看这个城市,它像刚浇过水的热带植物,发疯一样地生长,快得像鼓手在慢歌里打九连音,我跟不上它,我的节奏感太差了。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看着庞大的机器发呆,因为它们让他不得不去领失业救济,在除夕晚上继续工作。城市的街道形成一个锐角,把他们逼到了边缘,立于危崖,这不是人和自然的战斗,他们没有和骆驼一样的耐力,所以成了失败者。我在想,有一天我也会被打败,像那些人一样。”
我说:“我崇尚个人奋斗,我想,因为这是个强者生存的世界。”
她低下头嫣然一笑:“尼采。”
我点点头,说:“他的话有点冷酷,可是不无道理。现在不是氏族公社,我们面对的也不是猎物和山顶洞穴,我们得面对现代社会内部的自然法则。”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出神,然后对我笑了:“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放轻松些吧,我们可不是哲学家。”
在办公室里,我怔怔地想着她和她的话发呆,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只不合时宜的、骨节粗大的手指重重地敲我的桌子,但我感觉到了一个庞大身躯投影在我身上。我抬起头,看见了我的上司,他的绰号是“尼禄”,同那个古罗马著名的暴君一样,他以手段残酷和生性风流来建立他的权威,让所有和我一样的小家伙诚惶诚恐。
他对我说:“你过来一下。”
在他的宫殿里,我小心翼翼地站着,注意所有应注意的细节和谦卑的礼仪。他问:“你的那个程序怎么样了?”
“弄好了,我的小组工作都很卖力,我们很快就把它弄出来了……昨天,工厂把它拿走了,市场部和发展组的人已经做好准备。”
“很好。”他平静地说,“它会把所有的市场抢过来的。这是一场战斗,你们都是突击队员,是天生的杀手,我想说的是,你们割断敌人的喉咙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是的。”我点头表示同意。我喜欢这种带点血腥气的比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面前这个好战派的军阀。
他笑了,点燃一支雪茄,不经意似的问:“听说你在约会?”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了解那个人吗?你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回答:“我们刚刚开始,她是个好姑娘,但她没跟我说工作的事,也从不问我的职业。她有点……有点喜欢和人保持距离,你知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正在相互了解的过程中。为什么问这个?”
“小心啊!”他说,“我不是说约会。你明白我的意思,老李昨天离开了,去了双曲线程序公司,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猎头公司的商业间谍,挖走了我的突击队员。我说过这是一场战争,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的。”我说,心里却反感得要命。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坐下来,想他的话。放屁!他是个臆想狂和神经衰弱症患者,因为他成天和人勾心斗角,在商场上尔虞我诈,患了过度敏感症,像刺猬一样防备着,像蝎子一样随时准备给入侵者致命一蜇。我打开电脑,忘了他,开始写我最后一点程序的尾巴。
我的工作富有诗意,我写的是一种“超文本小说”程序,像母鸡一样孵化一个故事,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超文本小说”开始流行,是网络小说文本的一种。传统意义的小说大体是这样的:既定的人物,完整的故事,贯穿始终的线索,出乎意料的结局……可“超文本小说”完全没有这些,它只有一个大概的故事,就像一棵树的树干,而所有的人物、故事、线索和结局都是未设定的,仿佛树的枝蔓。在某一转折处会有一个链接,通向故事的一个发展方向,和一个与众不同的结局。许许多多的链接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发展方向和结局,导致一棵故事树的出现,因而故事的发展将由读者自己选择。一句话说:“超文本小说”强调的是互动性。一个故事也许会有一千种结局。而在一本“超文本”侦探小说中,读者不是读者,也不是华生 ,而是大侦探福尔摩斯。
可再好的树都是人栽的,再好的“超文本小说”都是人写的。每一个非体系链接后的故事必须有人写,才能营造一个无限的阅读空间。这是由当时的技术条件决定的。然而我们突破了这种局限,设计了一种能够自我繁衍的程序,我们称之为“蛋程序”。老式的“超文本小说”是一棵故事树,而起初在繁衍程序上的“超文本”则是一个“故事蛋”。这种程序,其实是一种称为遗传算法的编程方法,即仿照生物遗传中通过交叉的突变改变基因密码的特性,来计算交叉和变异,改变数列的排列,获得准最优解。然后按一定基准反复淘汰、选择,获得最优解。也就是说,这种程序的小说可以把原始故事的概念、意图、主题、写作方式和情节按排列组合来交配、繁衍和进化,自动生出一个又一个精妙绝伦的非体系链接的“蛋”。在一本“故事蛋·超文本”侦探小说中,读者不是华生,也不是福尔摩斯,而是作案者本人。故事的发展完全是随机的,任由读者的个性、喜好或生存观来决定。
当我写这个程序的尾巴时,我想起来该给她打个电话了。我接通她的手机,说:“伊蝶,是我。”
“你好,我正想着你呢。”
“是吗?我也一样。你怎么样?”
“很好。有什么事吗?”
“我最近有点忙,可能有几天不过去了。”
“……”
“我会一直想你的,下个周末我就会空闲出来的。”
“我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我看着桌上的一本书,《灰烬》,作者:12点。说:“收到了,很不错,可以说很绝妙。它的一些情节很能激发我的灵感。”
“真的吗?很高兴你喜欢它。”
“我想着你呢。”我说,“下周末见。”
“再见。”
我挂了电话,然后开始工作。
这是令人激动的一周,我们的产品打入了市场,大获全胜,有点像成吉思汗的铁甲骑兵,所到之处都是我们的旗帜,这种感觉奇妙得令我浑身颤抖。我再不是一个单枪匹马的突击队员了,而是一个深谙领军之道、精通战略的大将,所有的对手都被我们打垮,市场是我们的,金钱滚滚而来,拦都拦不住。我们用香槟来庆祝,定了外卖蛋糕,喝得一塌糊涂。在醉醺醺中我还发表了一个演讲,跳到桌子上,搂着“尼禄”又跳又唱。
我兴奋极了!没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伊蝶家。
她和往常一样微笑,平静,仿佛皇后一样质朴,但我没发觉她眼睛深处的忧郁。我把带来的香槟撂在桌子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跟她讲我的发迹史。她微笑地倾听,一如往日。最后她靠过来,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我感到她浑身颤抖,然后发觉她无声地哭了。
我吓了一跳,搂住她,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害怕!别害怕!我在这儿呢。”
她哭着,一直哭,直到最后,她停止哭泣,擦干眼泪,看着我说:“瞧我多孩子气,我把气氛搞砸了。对不起。”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她又忍不住哭起来,很久以后,她终于停住了,说:“你看,弱者终究是弱者。我总是充满迷惑,像个傻孩子。可是我被打败了,就这么简单。‘唰’,我被老板从花名册上抹去了。”
“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吧,我快要疯了!”
她拿出一本书,说:“我的书被退回了。他们说不要这种只有一种结局的书,印刷厂也不印它们,因为它们也快坚持不下去了,所有的传煤出版商都在刻光盘——‘故事蛋·太空谍影’。他们不出我的书了!我失业了!”
我惊呆了,拿起那本书,《在黑暗中徘徊》,作者:12点。
我说过,事情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我就会把事情搞砸,但当时我没有预料到,就像每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沿着掌纹一直走下去,这期间充满了激情和愉快,可到头来却发现他的血液并不适合这种黏稠而强烈的旅程。
故事二 精美的谋杀
林之灵从病房走出来,靠在雪白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看见严峻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走过来,他背后的窗子外阳光灿烂,但在这冰冷肃穆的长廊里,光线把他的影子拉长,仿佛他是来自世界边缘,带着先知预言的使者。
他在她面前停下,用那种仿佛已经洞悉了某种秘密的眼神看着她,说:“他怎么样?”
林之灵耸耸肩,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很乐观,恐怕轮不到你出场了。”
严峻残酷地笑了,充满讥诮地说:“这跟我得到的消息不一样,刚才老何找我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做好准备了。”
林之灵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面前这个冷漠的男人,奇怪他这样无动于衷,就像一尊冰雕的石像,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冰屑,而他的眼睛更充满北极永冻的严寒。她心里说不出的厌烦,有一种渴望站在楼顶大声呼喊的冲动。而她现在最希望的是面前这个男人赶快让开,别挡着她的路。
严峻说:“他的家属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得过去把事情说清楚。”
他们一起出来,走进大厅。一个满脸憔悴、神色忧伤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旁边是两个生气盎然的青年。林之灵心中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严峻觉察到她的退缩,不禁轻轻地一笑,推了推她:“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他们走过去,女人和青年急忙站起来,扮作笑脸,带着讨好的谦卑。林之灵心里叹了口气,尽量压抑住恼人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