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效率很高。”恩德希尔悲哀地同意。
“麻烦就在这里。”老人说,“我想造一架完美的机器,可我太成功了,于是一切就发生了。”
一个憔悴、瘦削的老人弓着背、疲惫地坐在渐深渐重的黑暗中,讲述着他的故事。
“60年前,在翼星4号贫瘠的南大陆上,我是一所小型技术学院教授原子理论的老师。一个单身汉,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想,除了原子理论,我对生活,对政治,对战争——几乎是所有的一切,我都是一无所知。”
暮色中,他布满深深皱纹的面孔浅浅地、凄凉地笑了一笑。
“我想我太相信事实了,对人类却太少信任。我不相信感情,因为除了研究科学,我别无余暇。我记得我追随时尚,钻研起了普通语义学。我想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一切地方,把所有的经验归结成公式。我想我那时无法忍受人类的无知和错误,我以为仅凭科学就能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他一时默然不语,凝视着小巷对面那些无声的黑东西如鬼影般快速移动,那幢如宫殿一般的新建筑一如在梦中,迅速矗立起来。
“那时有个女孩,”他悲哀地微微耸了耸宽阔疲惫的双肩,“要是情况稍稍有点不同,我们也许已经结婚了,在那座安静的小小的大学城里度过一生,或许生养一两个孩子,那样就不会有优人机器人了。”
暮色继续侵进来,寒意沁人。他叹了口气。
“那时,我正要完成我的关于钯同位素分裂的论文——一个很小的项目,但我原该就此心满意足的。她是生物学家,但也打算我们一结婚就辞去工作。我想我们原可成为快乐的一对,普普通通,于人无害。
“但这时爆发了一场战争——翼星的各个世界上,自从殖民以来,就频繁爆发战争。我躲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里设计军用机器人,活了下来。但她自愿参加了一项生物毒素的军事研究项目。一次事故使新病毒的分子逃逸到空气中,项目的所有参与者都在痛苦中死去了。
“我孤身一人,与我的科学做伴。另外与我做伴的还有无法忘却的痛苦。战争结束了,我带着一笔军事研究经费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学院。这个项目是纯科学的——核约束力的理论研究,这一理论在当时是被人误解的。并没有谁料到我会制造出真正的武器,甚至在我已经发现核约束力时,也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武器。
“那不过是几页相当难的数学题解。有关原子结构的新理论,涉及核约束力中一股分力的新表述方法。张量看来不过是毫无害处的抽象概念。我找不到任何方法验证这个理论或操纵利用这种业已断定的力量。军方批准了我的论文在学院出版的一个小型技术评论杂志上发表。
“第二年,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发现了那些张量的意义。不曾料到,铑三价原子的元素竟是操纵那个理论上已成立的约束力的关键。不幸的是,我的论文已在国外发表。与我同时,一定还有几个人也有了同样的发现。
“不到一年,战争又爆发了,大概是一次实验室的事故引发的。人们没有估计到调节好的铑磁射线破坏重原子稳定性的能量。一个重矿仓库爆炸了,毫无疑问,这纯属意外事故,那个马虎的实验员被炸死,爆炸原因被人误解了。
“那个国家余下的军队开始向他们所认为的入侵者进攻报复。他们动用了铑磁射线,使那些老式的炸弹几乎失去了杀伤力。一束只有几瓦特能量的射线可以分裂远处电子仪器中的重金属、人们袋里的银币、口中的金牙、甚至是甲状腺中的碘。如果那还不够,那么,射线稍稍再强。点,就能引爆射线所到之处其下方的重矿。
“翼星4号上的每一块大陆都被炸开了比海洋还要宽的裂谷,一座座新火山此起彼伏。大气被放射性的微尘和气体所毒化,天上下的是黏稠的致命的泥浆。大多数的生物都死了,连掩体里的也不能幸免。
“肉体上我还是未被伤害。我又一次被禁锢在地下基地里,这一次是设计新型的军用机器人,由铑磁射线提供动力并控制——因为战争已变得太迅猛太残酷,无法由人类战士去战斗了。基地位于一片沉积岩区,不易被炸开,而且隧道又装备有屏障,抵御裂变频率。
“但是,在精神上,我一定像是疯了。我的发现让这星球成了一片废墟。悔罪的感觉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它吞噬了我对人类善良和正直的最后一丝信念。
“我企图补救我做下的事。装备铑磁武器的作战机器人使那个星球成了荒无人烟的孤岛。接着我开始设计铑磁机器人,以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我想设计新型的机器人,能永远遵照内植的指令,这样,它们再不会被用于战争、犯罪或任何形式的其他对人类的伤害。这在技术上是非常困难的,但更让我感到困扰的,是几个政客和军事冒险家想要不受约束的机器人,用于他们的军事阴谋——翼星4号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一战的了,但还有其他星球,其他幸福富饶的星球,是劫掠的好去处。
“最后,为了完成新型的机器人,我被迫销声匿迹。我带了几个我制造的最好的机器人,坐了一艘试验铑磁飞船,来到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大陆上,在这个大岛上,人类已被深层重矿的裂变杀戮殆尽。
“最后,我们降落在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平地的周围环绕着巨型的新山。这是一个几乎不能住人的地方。熔块和有毒的泥浆层层覆盖着土壤,熔岩淹没了周围险峻的黑色新峰顶,片片断裂面又将这峰顶隔成锯齿状。最高的山上已是白雪皑皑,但火山口里仍喷发着致人死地的毒气瘴雾,一切都带着火焰的烈色和狂暴的怒色。
“在那儿,我采取了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防备措施,以保护自己的生命,在第一座护防实验室竣工之前,我一直呆在船上。我穿上了精心制作的盔甲和呼吸面具,我利用了一切药物治疗致命的射线和粒子的伤害。即使这样,我还是病得奄奄一息。
“但在那儿,机器人却非常自在。射线不能伤害它们,可怖的环境也不会使它们心情抑郁,因为它们没有生命。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优人机器人诞生了。”
在越见浓重的夜色中,老人弓着背,脸色苍白凄凉,他陷入了沉默。他憔悴的双眼沉重地盯着小巷对面那些小小的影子,它们不安地忙碌着,默默地建造着一幢奇异的新的宫殿,那座宫殿在黑夜里隐隐闪着光亮。
“不知怎么,在那儿,我也觉得自在随意。”他低沉、粗哑的嗓音继续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我对我的同类的信念已经破灭了。只有机器人和我在一起,我将信念放到了它们身上。我决心造出更好的机器人,没有人类的缺陷,能将人类从他们的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
“优人机器人成了我病态思想的亲爱的孩子。工作的困苦不能尽述。错误,失败,或制造出丑陋的机器人,汗水,苦痛,心碎。几年时间过去了,我终于顺利造出了第一个完美的优人机器人。
“接着,还要造中心——因为所有单个的优人机器人不过是一个机器人头脑的肢体和感官。中心才是使真正的完美成为可能的东西。老式的电子机器人的脑中继电器是独立的,电池也很微弱,因此有着自身内在的限制。它们必定愚鲁软弱,动作笨拙迟缓。就我看来,最坏的是它们容易被人类所破坏。
“中心摆脱了所有这些缺陷,它的能量光束从巨型的裂变站源源不断她向每个机器人提供能量。它的控制光束向每个机器人提供无限的记忆和超绝的智慧。最好的是——司匹时我是这样相信的——它能安全地防止任何人类的干扰。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能保护自身免受人类自私和狂热的干扰。它的建立是为了自动保证人类的安全和幸福。您知道总指令,‘服务人类,服从人类,保护人类。’
“我带来的旧式单个机器人帮助我制造部件,中心的第一部分由我亲手组装。我花了整整3年时间。完成后,第一个优人机器人就有了生命。”
透过夜色,斯莱奇忧郁地看着恩德希尔。
“它在我看来真是活的一般。”他低沉缓慢的嗓音继续说着,“有生命,而且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优秀,因为创造它就是为了保护生命,。我又病又孤独,但我是个骄傲的父亲,是我创造了一个新的、完美无瑕、永不作恶的生命。
“优人机器人忠实地遵守总指令。第一批优人机器人造出了更多的优人机器人,它们还造了地下工厂,大批量生产优人机器人。它们的新船将矿石沙土倾倒在平原下的原子熔炉里,新的优人机器人齐步迈出黑黑的机器人模型。
“成群的优人机器人为中心造了一座新塔楼。白色的金属塔门宏伟壮丽,高高地矗立在被战火燃烧得满目疮痍的荒凉之地。它们一级一级地将新的中继部件联结成一个控制中枢,直至它的威力几乎无所不及。
“接着它们出去重建被毁的星球,以后又向其他世界开展它们完美的服务。那时,我非常高兴,我觉得我找到了结束战争和罪恶、消灭贫穷和不平等、铲除人类的愚鲁以及因此而生的痛苦的道路。”
老人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动了动沉重的身躯。
“你可以看出我那时的错误。”
恩德希尔看着窗外那些黑色的东西一刻不休地活动着,如鬼如影,悄然无声地造着那幢发光的大楼。他从窗外收回视线。他心里微微有点疑惑,因为他已习惯于暗暗嘲笑奥萝拉那些出色的房客的大为逊色的故事。但这位面容憔悴的老人却平静持重。而且,他提醒自己,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并未入侵这儿。
“你为什么不在你有能力的时候阻止它们呢?”他问道。
“我在中心呆得太久了。”斯莱奇遗憾地又叹了口气,“在一切工作结束之前,我在那儿是有用的人。我设计了新的裂变站,甚至计划了推行优人机器人服务最简明最顺利的方法。”
恩德希尔在黑暗中咧开嘴苦笑。
“我已经亲自体验了那些方法,”他解释说,“相当有效。”
“那时,我一定是太崇拜效率了。”斯莱奇承认,“僵死的事实,抽象的真理,机械的完美。那时,我一定痛恨人类的软弱无能,因为我使新型机器人日臻完美,感到心满意足。我现在痛苦忏悔,但当时,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我找到了一种快乐。其实,我想我当时是爱上了我自己创造的东西。”
他深陷的双眼闪着一种灼热的光芒:“直到最后,一个人来杀我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六
形销骨立的老人弓着背,在越见浓重的黑暗中僵硬地走动着。恩德希尔小心地在那条瘸腿的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直等到低缓的声音继续讲述: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来没有确切地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完成他所做的事。我曾希望我早已是了解他的。他肯定是个杰出的科学家和经验丰富的登山运动员。我想他可能还做过猎人。我知道他智力超群,意志又坚定如山。”
“的确,他来就是为了杀我。”
“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那个岛上。岛上没有其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