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到爸爸那慈爱的脸上,我觉得它变得消瘦和苍老了。
爸爸温存地看着我:“看吧,我在这儿。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是我想知道您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真情实况吗,孩子?”
“是的。”
“你这个愿望很合理。舅舅也主张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于是爸爸就开始讲他的事情:“巴灵顿勋爵很有钱,不,应该说曾经很有钱,钱多得他喜欢干什么都办得到——”
我打断了爸爸的话:“您说‘曾经很有钱’,那么勋爵现在已经破产了吗?”
“孩子,破产还算不了大祸呢。我们的勋爵是老蒙特堡的主人巴灵顿家唯一活着的人。他没有直系的继承人,因为他还没有结婚。他只是跟一个贵族小姐艾维琳订了婚。婚礼已经耽搁三年了。原因很多,孩子,那不是你都能弄清楚的。大家都不大了解他;至于那些贵族。似乎更不了解他了。可是他呀,你要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一向是与众不同的——”
爸爸说,巴灵顿勋爵是一位大科学家,他的确在堡里做实验,做的仿佛是动物生理学和植物生理学方面的实验。可能就是因为他研究科学入了迷,才把和艾维琳小姐的婚礼耽搁下来。他常常出去旅行,这些旅行显然跟他的科学研究有关系。
勋爵的表兄梅尔灵不愿意勋爵结婚,梅尔灵先生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大钻营家。要是巴灵顿勋爵始终不结婚,死后又没有后代,他就可以成为勋爵的继承人和老蒙特堡的主人。勋爵的结婚会使他的计划破产,所以他千方百计破坏这宗婚事。
在这当儿,巴灵顿勋爵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至于是个什么样的发现,爸爸可不知道。为了进行检验,勋爵必须拿活人做实验。他向政府请求,或是给他几个判处死刑的罪犯做实验,或是准许他出钱雇人做实验。他用适当的措辞写了一个请求书,秘密地寄了出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老蒙特堡附近的人都知道了。从威斯里和埃绍夫来了好几十人,包围着老蒙特堡的帐房,要求拿自己做实验。
爸爸说:“这些人同意怎么办都可以。居民中间流传着一些顶荒唐的谣言。许多人说,勋爵要用人的腿和胳臂做实验,说雷吉舅舅的胳臂不是在加利波里炸掉的,而是卖给勋爵了,而且还是我作中人。这些谣言有多荒唐!
可是孩子,你要晓得人的难处。那些人到堡里来,不过是想挣点钱维持生活啊!是啊,孩子,我花了不少时间跟这些穷人作很伤脑筋的谈判。因为这时威斯里的企业主们正在大批解雇工人。但是我敢发誓,堡里没有留下任何人来做实验,一个也没有。现在你可以想象,内阁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结果会怎么样。梅尔灵立刻利用了这个机会。有人散布谣言,说巴灵顿勋爵解剖活人。我准备到法庭上去宣誓,证明这是胡说八道——“
我喊道:“可是勋爵应该亲自去揭发那些诬蔑他的人呀!”
爸爸摊开双手说:“唉,孩子,你根本不知道勋爵的为人。他认为和梅尔灵这样的人讲话会降低自己的人格。昨天晴天一声霹雳,梅尔灵使议会通过了一项法令,根据这项法令,咱们的勋爵要被剥夺爵位和财产继承权,并且被驱逐出国。”
“这件事太可怕了!太不公平了!”我低声说,觉得一股怒气涌上胸膛,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爸爸递给我一杯水:“孩子,我知道这会让你不痛快——咱们明天早上再谈吧。”
“不,不——”我喃喃地说,深恐在爸爸面前像个姑娘似的哭了起来,这对于一个迪仁学院初级部的毕业生来说,可太不体面了。“都说了吧。您倒是说呀!喂!”
爸爸笑了笑,说:“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关灯走了。”
这是我小时候耍脾气、不躺下睡觉时对我的一种惩罚。现在我们都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我也笑了:“再不啦。可是您告诉我的消息太可怕了。这是不可能的!”
“议会里什么都能做得到,”爸爸回答。他极力用庄重的声音说这句话,可是我感觉到其中有一种过去从来没有的、微弱的讽刺口吻。
“他们通过的这项法令,只生效了一次,就是对咱们勋爵的这次。今天老蒙特堡里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明天埃绍夫的人、全世界的人都要知道了——”
我问道:“巴灵顿勋爵现在怎么样了?”
爸爸没有立时回答,后来他忧郁地低声说:“从前的那位勋爵在几小时以前离开了老蒙特堡。法律事务代理人西顿先生已经把巴灵顿的私人房间贴了封条。明天,那位合法的继承人、新的勋爵,也就是从前那个梅尔灵,就要到堡里来了。孩子,所有的都说了。你知道这些事把我弄得多么劳累啊。”
四
过了几天,老蒙特堡的新主人开始行使继承权。爸爸很快就告诉我一个不痛快的消息:我再也不能到迪仁学院继续学习了,因为梅尔灵拒绝补助我的教育费,这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我不敢到街上去,我觉得别人都特别注意我。有些跟我年纪相仿的青年还嘲笑我,弄得我羞愧难当,脸都气红了。
有一次,我非常忧郁地坐在窗户前面,舅舅对我说:“孩子,得找个工作。”
他一面不断划着火柴,抽那老是熄灭的烟斗,一面怒冲冲地大讲其不赞成前勋爵的话:“孩子,他把你弄得进退两难,他可一点不管了。我跟你爸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你拉扯到过好日子的时候。大善人溜得没有影儿啦。今天‘皇家之虎’里有人说,他已经离开阳间到阴曹地府去了。这我可一点不反对——”
我不赞成地说:“您别对帮助过咱们的人这样说吧。”
舅舅摆了摆那只拿着烟斗的唯一的手:“孩子,你得正视现实,永远别害怕真理。现在你该去跟生活斗一斗,这就是真理。得让埃绍夫那帮坐在办公室里的胖家伙挤出一个位置,给你个像样的工作。迪仁学院的毕业证书嘛,总该顶点事的!”
对,要去找个工作。可是不久我就知道:不管毕业证书也好,学校的表扬也好,这些东西既不能给我带来清淡的早餐、像样的午餐和丰富的晚餐,也不能给我带来一包香烟、一副鞋掌,以及我在宿舍和罗伯特家中所惯用的诸如此类虽然琐碎但却必需的小东西。
我走访了埃绍大和威斯里的一切机构,想找个工作,可是毫无结果。在我们英国,实验员、秘书和文牍员似乎都太多了,在故乡我连个小差事都没有找到。
疲倦而烦躁的我,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家里,悲哀地想着心事。
要想个主意。靠着爸爸生活,等着工作从天上掉下来,这是行不通的。
可怜的爸爸,曾经卑躬屈膝地恳求西顿先生把我留在他的事务所里做个起码的办事员。可是这位法律事务代理人把嘴撅得老高。什么?跟被赶出老蒙特堡的前勋爵庇护的小家伙打交道吗?不行,即使拿一半的薪金,他也不同意。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处境。我不再期待勋爵的帮忙,更不指望爸爸的帮助。他把他的心血都花在我的身上,现在我该帮助他了。
我有一个微弱的希望:迪仁学院的校长和教师也许会给我弄到升学的学费。于是我就给校长写了一封哀恳备至的信,可是根本没得到回信。
在那个时候,我们那些青年男女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施展才能和努力工作的地方。许多失业者专门在人行道上溜达,徒劳无益地想捡到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小钱也好。可是哪儿有钱乱扔在街上呢。不过,在那个时候,在街上捡到钱的机会似乎比从事务所里找到工作的机会还多一些。
我曾经想过各式各样找工作的主意。有一次我想,艾德也许能求求欧尔菲老头,把我留在药房里洗瓶子。可是一个拿到迪仁学校毕业证书的学生在药房里洗器皿,不是有点可笑吗?到欧尔菲那儿工作,有个很大的障碍,就是艾德也在他父亲的药房里洗瓶子。看他收拾药柜子那副卖力劲儿,他未必肯在配药室里容纳一个竞争者的。
有个念头常常打扰着我:“在这么个小城市里能找到什么工作?难道我就在这儿跟欧尔菲、布里吉、弗利特大夫、红鼻子舅舅混上一辈子吗?”
我挨个儿想起了本地有声望的人。耶利米——副主教,说话的声音宛转动听,出名他讲究吃;柯利——邮政局长,只有一只眼睛,家里人口多,负担很重;魏思莱——法官,代理人西顿的朋友;傅雷逊——上校,外号“没底的酒坛子”。埃绍夫的人物一连串从我面前走过去。大批邮政局长、药房老板都从壁炉里钻出来,挤满了一屋子。他们围着我,互相使着眼色,低声讲着嘲笑的话。
我感到非常可怕,惊醒过来,原来是个梦。
我记得,我跑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天已经黑了。埃绍夫各处的房子都是灯光闪闪。我听见温特太太在隔壁房前的小园子里大声喊道:“梅丽——你这个死丫头,哪儿去啦?爱吉在哪儿?”
我听见梅丽那哭泣似的声音:“我不知道——”
应该承认,那时候使我留在埃绍夫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不愿意离开爱吉。她家和我家紧挨着。爱吉的父亲在柯利先生的邮局里工作,有心脏病,所以很少露面。有时候我看见他在房前的小园子里,坐在藤椅上,消瘦的双手垂在膝头,忧郁地看着远处的海洋。爱吉说,她父亲正在攒钱,准备将来到遥远的南方去。
我记得,有个星期日,奥莉维雅带我到教堂去。做完礼拜以后,奥莉维雅在教堂的院子里和几位妇女谈天。她们看见修道院院长耶利米神父从教堂里走出来,都恭敬地停止了谈话。走在耶利米身旁的是温特太太和一个瘦瘦的姑娘。这个姑娘戴着一顶垂着两条绦带的圆草帽。
修道院院长温和地说:“亲爱的温特太太,不要失去信心。要相信您丈夫的病是会好的。我已经告诉弗利特大夫,要对他特别关心。还有,您不要为诊疗费担心。教会会替你们负担一切费用。”
温特太太感激不尽地低声说:“谢谢您,院长。我老是很难过——因为我还有两个孩子——”
“我知道。照顾孩子是我们的责任。鼓起勇气来吧。”
随后奥莉维雅对我说:“平格尔,向爱吉问问好。难道你不认识她?”
我们四个人一道走回家去。奥莉维雅安慰着温特太太,我和爱吉在前面走。我知道这个姑娘的父亲躺在床上生病,非常替她难过。
我看出爱吉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生病,使她很烦恼。
那一天,奥莉维雅做了顿丰美的午餐,叫我把一样好吃的东西送给温特家。
奥莉维雅一面用餐巾包着那盘食物,一面用教导的口吻对我说:“平格尔,知道吗?你去看望病人,就是在做好事。”
我到温特家中去了。我和他们的友谊,从此变得比一般的邻居更亲密了。
那一天,爱吉把我一直送到花园小门边,对我说:“平格尔,你太好了!我永远、永远忘不了这件事。”
我什么话都没回答。他们说我是好人,使我大受感动。
我们常在广场上玩槌球。就是输给爱吉。我也很快活;当她赢了拍手的时候,我尤其感到高兴。我很喜欢这个鬈发姑娘的快乐性情。去年我回到埃绍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