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腿的“鞭毛虫”痉挛地甩了一下尾巴,马上加大步伐。埃绍夫被抛到后面去了。
第二章
一
从为了谋生而离开埃绍夫的那个难忘的早晨起,我碰到的倒霉事情可太多了。要是都详细地说说,那就需要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气力和太多的纸张了。总之一句话,失败老跟着我,说明我在地球上的命运是毫无希望的。似乎全世界都商量妥了,让我在任何地方只能遇到不痛快的事。爸爸的钱在我的手里,就像火炉上的雪一样,变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幻想也像水蒸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躲开了一些不幸,可是又碰上另一些更残酷的不幸。
我能长篇大论地写出一篇关于职业介绍所的手续的专题著作,因为我太熟悉那遥遥无期地等待着指派工作和疯狂地奔向指定地点的滋味了。可是当我赶到某个需要电梯司机或是勤务员的商店时,不是遇上一大帮和我同样来求职的人,就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刚刚找到人了。”
有一回,我似乎交了好运。一位公爵的总管在某天要雇十五个小伙子。
这件事登了广告。后来我知道,这个工作是在举行招待晚会时让那些小伙子穿上十四世纪的骑士盔甲、站在正门的楼梯台上向来宾敬礼。我们大约来了上千人。挤得真可怕。
起先挑出了三百人,我混在人群中溜进了公爵的院子。这时走出一个管事和另外几个人,把二百来人哄回街上。剩下一百个盼望着走运的候选人,其中也有我。我们像是受检阅的兵士一样排成两行。大家都极力挺起胸脯,垂手立正。
管事在队伍前走了一遍,看了看我们的脸,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又走了一遍,像估价似的看着每个人,偶尔还用手指轻轻指一下,说:“行。”
他像走过街头丢烟头的罐子那样漠不关心地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看见他那刮得精光的冷冰冰的脸和通红的鼻子,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副嘴脸。
十五个走运的人跟着管事进了办公室,其余的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出走了。
我对于根据报纸广告寻找工作这件事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所以决定不管什么商店、事务所、理发店、兑换所、肉铺、菜店都挨个儿问问有没有活儿干。
我虽然也曾拿出迪仁学院的毕业证书,可是对那些老板却没有发生什么作用,他们都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过布莱特大街和帕麦斯顿广场拐角处的一个小纸烟店的老板,却对我这个人物发生了兴趣。他是个小老头儿,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戴着眼镜,穿着一件老式背心。
我向他毛遂自荐,并且拿出毕业证书给他看。
他好奇地端详着校徽上的狮子头,说:“我很高兴,老弟。可是您听我说,我不太喜欢狮子。我说它不太凶暴。对不对?迪仁学院吗?很好哇——”
这个小老头的耳朵很聋,所以我对着他的耳朵喊道:“我要找个工作!”
小老头儿吃惊地看着我:“找个工作?您的名字是平格尔吗?”
“是啊。因为我不能升学了——”
“等一等——”小老头儿搔着鼻梁,想了想,说,“我在哪儿读到过关于您的事情——您就是平格尔本人吗?”
“对不起,我不明白——”
小老头充满了好奇的神气:“嗬——您就是那个平格尔,巴灵顿勋爵帮助过的人——”
“一点不错!”我喊道,同时指望小老头儿立刻让我站到柜台后头和他在一起卖纸烟和“西方狮身人面像”牌烟草。
哪知小老头儿忽然跺着脚叫了起来:“别再打搅我啦!告诉你,我是个保守党,不能原谅那种不成体统的事——唉,唉,小伙子,你怎么不害臊啊——”
挨了三天饿的我,在一些船坞里彷徨的时候,让“坎巴拉”号的帆缆管理员在码头上看见了。原来他是舅舅在“皇家之虎”里的朋友,所以认得我。
听我提到毕业证书,他只是长长地吹了一声海员的口哨。
“哼!顶不了饭的玩意儿——小家伙,上外洋开开眼吧,你也尝尝大风大浪的味儿。我在海上混了二十三年啦,你就听我的吧。你舅舅是个好人,凭着他我帮帮你。听我说,上船干活吧,你该去哪儿都不在乎,干什么都别嫌不好。一根线一根线并起来,才能搓出缆绳,凡事都得一步步地来,懂吗?凭咱们是同乡,我荐你到运煤船上去干活,不要你报酬。好不好?”
“干啦,”我仿照水手们的口吻回答。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了漫游各地的生活。
这条黝黑的大肚子运煤船,从桅杆顶到龙骨根都沾满了石油和气味难闻的油泥。它有一个对海船是很古怪的名字,叫做“绿猫”。你们知道,猫是不会游泳的,连水池子里也游不成,所以这条运煤船有个东摇西晃的习惯,也就不足为奇了,就连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也要摇摇晃晃。船上的职工差不多都是中国人。这条讨厌的船上的工作,特别肮脏。也许帆缆管理员想考验考验我,所以把我荐给了“绿猫”号的船长。
这位船长格列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说:“用了。上锅炉间干活。要服从命令。犯错误要罚。”
于是我和六个中国人被派去当司炉助手。我满意地干着这份工作。但是我觉得,这样做好像是故意和大家找别扭。
这条船是往西航行的。呆在肮脏怪物肚子里的这次航行,简直把我搞得筋疲力尽。
最初几天,一块干活儿的伙伴对我并不信任,还在嘲笑我。可是等我脸上也盖了层厚厚的黑泥,他们对我就好起来了。我在工作时学会了几句中国话。能跟白牙的老查和矮个子大力士大石说话,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用学校里没学过的语言和别人说话呀。
我在新大陆上了岸,身上脏得像活鬼一样。我的体重轻了九公斤,可是口袋里有了钱,现在可以在陆地上谋生了。一想起再到海洋上去闯,就使我发抖。
美国的摩天楼高得像埃绍夫的山崖峭壁,街道窄得像峡谷。我当过搬运工人,贴过戏院广告,卖过报,卖过鞋带。每日三餐都是一小盘麦片粥和一块面包。可是我终于也走了点好运。
二
我偶然来到了贝尔港,有条铁路从城市通到这里。这条铺着混凝土枕木的铁路,路基修筑得和水面一样高,所以列车行驶的时候,好像是在波涛间横渡贝尔湾似的。
贝尔港是大洋岸上一个市郊的别墅区。漆着鲜明悦目颜色的房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条直线。它们的建筑样式几乎都差不多,都有露台,都挂着花条布的窗帘,都有用矮墙或栅栏圈起来的小花园。小花园里虽然缺少树木,却山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沿着海岸有条柏油路。从柏油路到海边是一片宽广的沙滩,也是海水浴场。贝尔港是个驰名的洗海水浴的地方。
一座高大的跳水台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个懒洋洋躺在沙滩上抽烟斗的绅士喃喃地对我说:“噢,你问那个大家伙吗?那是给黑蛇修的——什么?你连黑蛇都不知道?”那个绅士兴奋起来了,他趴在热沙子上说道,“哼,我猜你不是个本地人。告诉你,咱们这个黑蛇是花样跳水的世界冠军。后天在这儿举行的比赛,就有他参加。能有十万人来瞧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这可有意思,”我一面说,一面蹲了下来。
那个绅士突然对我说:“嘿,拿一毛钱来,不然就给我走开!”
我惊讶道:“干什么拿钱?”
“你瞧,我已经占了三十平方英尺的地盘,”那个绅士说,接着就翻过身来,脸朝上,把胳膊跟腿伸开,好占去海水浴场上一块地方。“今儿晚上看热闹的就要陆陆续续地来了,为了先占个好位置,仔细瞧瞧黑蛇的表演。在这儿瞧,哪怕是个独眼龙,都能清清楚楚看见咱们这位冠军的每一个动作。所以我这块地盘每一平方英尺暂时要一毛钱。到了晚上还要涨价。你要是上那边占一块地盘,蹲到太阳落,准能多赚一半的钱。”
这个贼头贼脑的家伙显然在拿我开心。我不吱声,心想报复一下。那个跳台的确非常高。我在学校里被公认为是第一流的游泳健将,但是那儿的跳台没有这么高。
我对这个绅士冷笑了一下,说:“我想,你那条黑蛇也不会同时连着转三个圈跟翻一个斤斗吧。”
那个绅士说:“这事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才有过一回,就是在魔鬼从天上倒栽葱掉进地狱的时候。小子,别说那些你没弄明白的事吧——”
“那你顶好现在给我一毛钱,我就让你看看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把戏。你就可以去告诉大伙儿,后天不用再辛辛苦苦赶到这儿来了。”
这样,我也耍笑耍笑这个绅士。
他沉下脸说:“要是真的,我给你一块钱。可是你这个坏蛋敢拿我开心,那我马上就揍你一顿,叫你永远不敢再跟别人开玩笑。知道吗,小子?”
他跳了起来,面色相当难看。
“跳去,小子!”他恶狠狠地低声说。
这时,我从他跌跌撞撞的神情看出,这个人从早上起就灌饱威士忌酒了。
他揪住我的衣领子,说:“我倒要瞧瞧你怎么转三个圈。黑蛇才能转两个圈,真他妈的活见鬼!”
这个古怪的运动迷揪住我的衣领子,把我拉到跳台脚下。
我挣开了他的手,握紧拳头说:“到一边清醒清醒去,饭桶,预备好钱。看我赛过你那条黑蛇。”
那个人又抓住了我:“上去!去跳,不跳,我就吃了你!”
他推了我一下,为了避免栽倒,我抓住了跳台下面第一根横梁,那里有一个窄梯子通往上面。这时,我又产生了运动员所惯有的感觉。要知道,我在学校里就以表演各式各样极其惊险的花样跳水出名。现在我又想表演个花样跳水来赢那一块钱,因为我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这个跳台建筑得又结实又漂亮,顶上是个四面没有遮拦的小平台。平台上朝青海洋伸出一条像弹簧那样有弹性的长跳板。
我脱了衣服,挺直身体向四外眺望。前面是万里无云的长空和波涛浩渺的大海。我想,也许爱吉正站在大洋对岸埃绍夫的海边往这边看呢——
两艘汽艇在下面急驰,它们在波浪上划出两条白色波纹。人们大概看见我了,因为海里游泳的人从四面八方向跳台游来。岸上也很快地麇(q ūn )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清凉的海风吹得我心旷神怡。我走上跳板。它在我脚下轻轻地响着,平稳地垂下了一些。我向来不怕登高,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行走也并不头晕,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站在离跳板前端不到一步的地方往下面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连日光照耀下蔚蓝色海水中鱼鳞的反光都能分辨出来。
突然,我看见下面有个游泳的人,古怪地挥舞着双手从水面消失,很快地沉向海底。有人溺水了。应当去救他。
我用足力气蹬了一下跳板,就在这一刹那,跳板把我弹到空中。我一边翻着一个弧度很大的斤斗,一边旋转着身体。最后,当我本能地感到就要扎进浪里的时候,我才伸直了胳臂。
在海里睁开眼睛以后,我看见了那个溺水的人。我抓住他,带着他往水面游去。
后来,只觉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抓得生疼——再一看,原来我是在岸上,周围都是人。我从人们递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