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不是派对。这是个山洞,或是迷宫,或是隧道什么的。光线不足,看不太清。一切都在黑暗之中,潮湿的、只有微弱光线的黑暗。唯一的声音是他自己呼吸的回声,听上去很不安。他轻咳两声,于是听见那幽幽的回音,飘过弯曲的长廊,穿过看不见的房间——就像有个巨大的迷宫一样,最后回到他所在的黑暗的长廊,像是在说:
“嗯?”
他每发出一点声音,都会引起这么一阵响动,让他感到害怕。他想哼一首快乐的小曲,可那回声却成了一种阴森森的哀乐,于是他闭嘴了。
刹那间,他脑子里满是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讲过的画面。他突然觉得,会有残忍的白色机器人从暗处悄然步出,杀死自己。他屏住呼吸。机器人没出现。他便不再这么想了。他不知接下来将面对什么。
然而,某人(或某物),似乎已准备好了面对他。因为,遥远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行古怪的绿色霓虹灯。
它静静地亮出如下字样:
“你被转移了。”
那行字又熄灭了。阿瑟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熄灭方式。它是以一种带有鄙视感的、花哨的效果熄灭的。于是,阿瑟告诉自己,这只是可笑的幻觉。霓虹灯要么开、要么关,取决于是否有电流从中通过。他告诉自己,霓虹灯在两种状态之间转换,绝不可能有什么鄙视感的花哨效果。他用睡袍裹紧了自己,微微发抖。
空中的霓虹灯又突然亮了起来。奇怪的是,只有三个点,和一个逗号。就像这样:
“…,”
不过它们是绿色的。
这就是说——阿瑟死死盯了这怪玩意几秒钟,然后他想,后面可能还有,句子还没完呢。他以几乎超人般的学究气这么想着。或者说,非人的学究气。
然后,句子用以下两个单词补全了自己:
“阿瑟·邓特。”
他一阵晕眩。他站定了,又睁大眼睛看了一遍。于是,又一阵晕眩。
那行字再次熄灭,只剩下阿瑟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模糊的、红色的自己的名字,还在视网膜上跳动。
“欢迎你”那灯突然写道。
过了一会,它又补充道:
“是不可能的。”
一股冰凉的恐惧感,一直在阿瑟头上盘旋,等待时机。现在,它觉得时机到了。它猛然俯冲到他身上。他试图与之搏斗。他做了一个防卫的蹲伏动作,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可是,电视上那家伙的膝盖肯定要有力气得多。他费劲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呃,你好?”他说。
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次大声了点,而且没有“呃”。走廊下面什么地方,仿佛突然有谁在敲低音鼓。
他听了几秒钟,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他又听了几秒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有谁在下面敲低音鼓。
他眉毛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越来越大,最后掉了下来。他一手撑住地面,以便保持他的防卫蹲伏动作。可惜,保持得不太好。霓虹灯又出现了,写道:
“不要紧张。”
停了一下,它又加上:
“要非常非常惊恐,阿瑟·邓特。”
它再次熄灭,再次将他留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不知道眼珠为什么要掉出来,是因为想看得更清楚,还是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你好?”他又开口道。这次他换成了一种飞扬跋扈的、自我宣言式的语气,“有人吗?”
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
这比有回答更让阿瑟害怕。于是,他开始往后退,想要远离这片恐怖的空地。可他越退,他就越恐怖。不久,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看过的所有电影里,那些英雄一步步后退,躲过前方那些假想的恐怖事物时,那些恐怖事物总会从背后猛地冒出来。
他飞快地一扭头。
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这真的让他很害怕。他便又开始后退,退回了刚才呆的地方。
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想到,现在自己不正在靠近刚才远离的东西吗?
他不禁想:这真是蠢极了。他决定停止后退,转了身。
结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是正确的。因为在他背后,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丑到无法形容的怪物。一时间,阿瑟惊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我敢打赌,你没想过会再见到我。”怪物说。阿瑟觉得这话很奇怪,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生物。他敢肯定自己没见过,因为自己晚上还能睡得着。它是……它是……它是……?
阿瑟眨着眼睛。它静静地站着。它看上去是有点儿面熟。
顿时,他全身冰凉,认出面前原来是一只六英尺高的苍蝇的全息图。
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时给他看一幅六英尺高的苍蝇全息图?他很好奇这是谁在说话。
它真是一幅相当逼真的全息图。
它消失了。
“又或者,你会记得这样的我。”对方又道。那声音低沉、诡异、恶毒,像铁桶里黑压压溢出来的沥青液似的,“一只兔子。”
砰的一声,漆黑的迷宫出显现出一只兔子,一只硕大的、怪兽般的、柔软得惊人的、可爱的兔子——同样,是幅全息图。不过,从每一丝柔软可爱的兔毛上看来,都像是一只柔软、可爱的真实的兔子。阿瑟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柔和可爱、一动不动的巨大褐色眼珠里,感到无比惊讶。
“我生于黑暗,”那声音低吼道,“长于黑暗。一天早上,我第一次探出头去,刚要迎接光明的新一天,就被某种像是燧石制造的史前工具砸开了花。
“是你造的,阿瑟,也是你砸的。很重,我记得。
“你用我的皮做成袋子,用来装有趣的石头。我正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下辈子变成了一只苍蝇。你就拍死了我。又一次拍死了我。不过这次,你是用我上辈子的皮做的袋子拍的。
“阿瑟·邓特,你这个残酷冷血的人。你还蠢得惊人。”
那声音停了一下,阿瑟则是呆若木鸡。
“我知道你把袋子弄丢了。”那声音说,“大概是腻烦了吧,是吧?”
阿瑟无所适从地摇着头,他想解释说他其实相当喜欢那个袋子,而且把它打理得很好,去哪都带着。可是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那个袋子都不知为何变成了其他袋子。更奇怪的是,就在此刻,他才注意到,它又变成了个难看的假豹纹袋子,天知道里面有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他的。他还是喜欢最初的那个。当然,对于自己曾如此专横地把它剥下来,他感到很抱歉。哦,剥下的应该是它的原材料,即兔子皮——从它的前主人,亦即此刻这声音的主人身上。
他竭尽全力,只挤出了一个字:“呃。”
“跟你踩死的蝾螈见个面吧。”那声音又说。
于是,阿瑟身边出现了,一只庞大的、布满一格一格绿色鳞片的蝾螈。阿瑟转身一看,大叫一声,往后一跳,发现自己踩在了兔子里面。他又大叫一声,却发现没有地方可跳了。
“那也是我。”那声音用低沉的、威胁般的口气说道,“你似乎不了解……”
“了解?”阿瑟一惊,“了解?”
“……转世的有趣之处,”那声音恶狠狠地说,“在于多数人、多数灵魂,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停了一下,看看阿瑟有什么反应。阿瑟觉得,自己给的反应已经够强烈了。
“我是知道的。”那声音嘶哑地说,“我毕竟还是知道了。慢慢地,逐渐地。”
他——不管他是谁——停了一下,深呼吸。
“我根本不可能不注意到,不是吗?!”他吼道,“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每一次生命,都是被阿瑟·邓特害死的!任何星球,任何人,任何时候,我只是呆在那儿,阿瑟·邓特就来了,砰!他杀了我。
“不可能不注意。哪怕只剩一点点记忆,一点点暗示,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可笑!’每一次,在邓特所杀的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命完结之后,我的灵魂飞回阴间,都会这么说。‘刚才穿过马路、奔向我最爱的池塘时,那个跑过来的人有点面熟……’渐渐地,我把这些都拼起来了。邓特,你这个连环杀我狂!”
他的回声在走廊里振荡着。阿瑟站得一动不动,浑身发冷,拼命地摇着头,无法相信。
“就在这个时刻,邓特,”那声音尖叫着,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就在这个时刻,我终于了解!”
此时,在阿瑟面前展现的东西,可怕得无法言喻,吓得他不住地喘着粗气、咽着唾沫。不过,必须介绍一下它是怎么个可怕法:一个巨大、潮湿、颤巍巍的洞窟,里面有个宽阔、柔软、粗糙、鲸鱼似的东西在翻滚,它滑过一些巨大的白色墓石。洞窟最上方,一块岬角般的物体抬起来,在那儿能看见两个更可怕的洞穴入口,就像是……
阿瑟突然意识到,他眼前的东西是自己的嘴巴。他刚才并没注意到。其实,重点是那只正绝望地掉进去的活牡蛎。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大叫了一声,不由得转过头去。再看过去时,那骇人的影象已经消失了。长廊依然黑暗、寂静,只有他自己和他脑中的印象。那些印象的确令人难受,绝对应该在监护人陪同下观看。
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滚动声,那是一面墙壁徐徐开启的声音。它后面露出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阿瑟望过去,正像一只老鼠向狗洞望过去一样。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告诉我那是巧合,邓特。”它说,“你敢不敢告诉我那是个巧合?!”
“那是个巧合。”阿瑟赶紧说。
“那不是!”对方怒吼道。
“是的……”阿瑟说,“那是的……”
“如果那是个巧合,那我的名字,“对方咆哮着,”就不叫阿格拉贾格!“
“那么似乎……”阿瑟说,“你的意思是它仍然是你的名字。”
“当然!”阿格拉贾格嘶吼道,仿佛认为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巧妙的推理。
“嗯,恐怕那还是个巧合。”阿瑟说,
“给我过来!”对方嚎叫起来,就像突然中风了似的。
阿瑟步入其中,一边说着“那是个巧合”——其实是几乎要说出“那是个巧合”,因为他的舌头还没卷出最后一个单词,周围的灯光就亮起来了。
那是一座仇恨大教堂。
它是意识的产物——不只是扭曲的意识,而且是扭坏了的意识。
它空旷。它恐怖。
它正中间有一尊雕像。
我们很快会谈到它。
这个内室很宽大,宽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大山里面挖出来的。其实它就是这么挖出来的。阿瑟觉得整个大厅都在不停旋转,他只好张大了嘴巴,呆立在那儿。
这里很暗。有一些不暗的地方,你会更希望它们是暗的。因为,它们是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那些细节很不便形容。它们几乎囊括了光谱上所有不顺眼的颜色,从淤血紫外色一直到鲜血红外色,包括了死尸紫、气愤粉、慌张黄、骨折赭和焦虑绿等等。这些不便形容的、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是一些小塑像,它们能让弗兰西斯· 培根①都吃不下午餐。
【① 弗兰西斯·培根:按照上下文意,作者说的应该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培根,而是20世纪英国著名艺术家弗兰西斯·培根。这位艺术家的画作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