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坐标原点,当然是那幢古宅。过原点引x—x’轴,y—y’轴,z—z’轴,而由它们所构筑的世界,不久前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我沿着 x—x’轴(第59号大街),朝原点步行过去。在我脑海里,昨天发生的一切,又像五彩缤纷的旋风似的翻卷了起来:那倒挂的房子和人,我那两条不属自己的胳膊,还有亮闪闪的剪刀片子和洗脸池里清晰的滴水声(以前我虽听到过一次)这一切都在烤软而坍陷的表层内部,也即“灵魂”所在之处,飞速地旋转着连血带肉撕扯着灵魂。
遵照医生的建议,我有意不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而沿着直角边线走。现在我已经拐过直角上了第二道边线,也就是紧挨绿色大墙墙根的那道坡路。大墙外是无际无涯的绿色海洋,从那里涌来一阵阵树根、树枝和花叶的旷野气息,这气浪铺天盖地而来,眼看就会把我淹没,我就会从一个人,即一个最最精细、最最精密的机器变成……
但是,幸运的是,在我和荒野的绿色海洋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大墙。啊,墙和障碍物的限制功能多么伟大英明!啊!这是最最伟大的发明。当人筑起第一道大墙时,人才不再是野性的动物。
当我们筑起绿色大墙时,当我们用这道大墙把我们机械的、完美的世界,与树木、禽鸟的世界——不理智的、乱糟糟的世界——隔绝的时候,那时人才不再是野人……
大墙那边,有一头野兽,面目模糊不清,隔着玻璃正痴呆呆地望着我,它那对黄眼睛一直表示着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意思。
我们俩眼睁睁地彼此瞪了好久——就像是平面世界和非平面世界两口相对而望的深井。我脑子里起了个念头:“别看这黄眼睛的家伙在又脏又乱的绿树林里过日子,也没日没月,没准儿比我们还幸福些?”
我举手一挥,黄眼睛眨巴了一下,然后就朝后退去,消失在绿叶丛里了。可怜的家伙!他比我们更幸福——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也许,比我幸福,这有可能,但是我是个例外,我有病啊。
再说,我也不错……现在我已经看见了古宅的朱红色院墙,还有那老太大合拢了的可爱的嘴。我急不可待地朝老太太奔去:“她在这儿吗?”
合上的嘴慢慢张开来了:“她?指的是谁呀?”
“嗨,还能是谁?当然是 I咯……那次就是我和她一起坐飞船……”
“哦,是这样……是这样……”
她瘪嘴的条条皱纹和那双狡黠的黄眼睛,投射出光束朝我身上钻进来,愈钻愈深……最后她才说:“好吧,告诉您吧……她在这儿,刚进去一会儿。”
这时,我发现,在老太太脚旁长着一丛银白色的苦艾(古宅是史前风格博物馆,一切都保存得很完好),一根枝条爬在老太太手上,她抚弄着枝条,膝益上还映着一道金黄的阳光。在这一瞬间,我、太阳、老太太、苦艾、黄眼睛——我们是一个整体,仿佛有某种血管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血管里涌动的都是同样的、热情的、最美好的血……
现在我觉得不好意思往下写。可是我保证过,我的记事是绝对坦诚的。这时,我低下头吻了吻老太大那张合拢的毛茸茸的软嘴。老太太用手擦了擦嘴,笑了……
我噔噔踩着地板,跑过了那几间熟悉的、堆放着不少东西的房间。不知为什么我直奔卧室去了。我已经到了门口,手已捏住了门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她不是一个人在里面呢?”我停下脚步,侧章听了听。但是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声,不过我的心不在我胸膛里,在旁边什么地方突突地跳。
我进了房间。只见有一张被褥整齐的大床,一面镜子,还有一面镶在柜子里的镜子,锁眼里还插着一个带古香古色圆环的钥匙。一个人也没有。
我低低唤了一声:“I!你在这儿吗?”接着又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我闭目屏息,仿佛已经跪在了她面前:“I,亲爱的!”
悄无声息。只听见水龙头在往白色洗脸池里滴水,声音匆促。但是这声音我听着觉得很不愉快,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拧上龙头就出来了。她不在这儿,这是很明白的。那就是说,他在别的“套间”。
我从昏暗的宽楼梯上跑下来。我伸手拉了第一扇门、第二扇和第三扇门,但都锁着。除了我们的那个“套间”外,门都锁着,而那里——没有人……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里,自己也不知道,要去那儿干什么。我慢慢走着,步履艰难,鞋底突然成了铁铸似的。我清楚记得当时的想法:“地心引力不变一说有误。这么看来,我那些公式也都……”
想到这儿突然思想被打断了:最低层的那扇门砰的—声响了,有个人踩着石板地进来了。我又觉得身子轻快了。我简直身轻如燕地飞到栏杆旁。我正想俯下身来,大喊一声“你”——仅这一个宇就可以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倾吐出来。
突然,我愣住了。楼下,我看见在方窗格的阴影里飞快闪过S的脑袋和扇动着的两只粉红色的像翅膀一样的耳朵。
我脑袋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不能,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只是一个没有逻辑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结论的前提)。我踮起脚紧紧贴着墙悄悄地往楼上溜去,想躲进那间没有锁上的套间里去。
我才到门口一秒钟,S橐橐的脚步声也上楼来了。但愿门别出声!我祈求着,可是门是木头的,吱扭一声好响!屋子里那些绿的、红的和黄澄澄的佛像都从身旁飞快地闪过——我跑到了柜子的玻璃镜前:镜子里是我那张苍白的脸、凝神谛听的眼睛和嘴巴……我听到血液在涌动……听着听着,我又听见门吱扭了一声……这是他,是他!
我一把抓住了柜门上的钥匙,那上面的圆环晃动起来、它提醒了我:“那次 I……”脑子里又闪出了一个局促的、没有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应该说是没头没尾的一闪念。我赶紧打开柜门钻进去,严严实实地又把门关上。现在我在柜子里了,黑漆漆的。我跨出了一步——脚底下一晃悠,身体开始慢慢地、轻轻地往下飘落,眼前一片漆黑。我死了……
后来,当我有可能来记述这一段奇遇时,我曾苦苦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曾想在书本里寻找答案。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了,那是暂时死亡现象。古代人明白这道理,而我们,据我所知,却毫无概念。
我不记得自己死过去有多久,很可能是五至十秒钟。但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复活了。我睁开了眼睛。周围黑天黑地一片,我感到自己不停地在下沉,往下落……我伸出手想抓住个东西。可是飞快向上升去的粗糙的墙面蹭着了我,手指流血了。很明白——眼前这一切并不是我病态的想入非非。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听到自己发颤的呼吸,仿佛在抽噎(我真不好意思写出来;这一切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我继续在往下沉。最后,下面轻轻往上一顶,我脚下那块东西不再往下坠落。在黑暗中,我摸到了个把手,使劲一推,门打开了。透进半明半暗的光线。我再一看:我背后一块方形小平台,很快往上升去。我赶忙扑过去,但已经晚了。我被截在这儿了……“这儿”是哪儿?我不知道。
这儿有一条长廊。静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像有一千普特的重量压着你。圆形拱顶下是一长串望不到头的小灯,灯米明明灭灭,摇曳不走。这里有点儿像我们地下铁道的甬道,但要窄得多,也不是用我们的玻璃建造的,是另一种古代材料。我突然一闪念:难道是古代的地下通道……好像在二百年大战时期有人在这里避难……顾不得这些了,我得走啊。
我估计走了有二十来分钟。然后又向右拐。这时走廊变宽了,灯也亮些。听到有嗡嗡的声响。也许是机器声,也许是人声,不好说。不过当时我正站在一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旁——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敲了敲门。再使劲重重敲了敲。门里的声音静下来了。里面当啷响了一下,笨重的门慢慢地朝两边推开。
我面前站着的是我认识的那佼鼻薄如刃、瘦削如纸的医生!
我不知道,当时我们俩谁比谁更惊愕。
“您?在这儿?”说完,他那两片剪刀片啪地就合上了。而我好像根本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对我说什么。很可能他在说、我应该离开这儿。因为后来他用那扁扁的薄纸肚皮把我挤到走廊比较亮的地方,又朝我背上推了一把。
“请问……我想……我以为她,I…330……可是后面有人跟踪我……”
“您在这儿等着,”医生打断了我。他走了……
最后我总算见到了她!她终于来到我身旁,到了这儿。现在“这儿”是哪儿已经无所谓了。眼前是我熟悉的杏黄的绸衣裙,尖刺般的微笑,垂着帘子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我的膝盖都在索索发颤,而我脑子里的想法更愚蠢:“振动产生声音。颤抖应该是有声的。怎么接听不见呢?”
她的眼睛向我洞开着,我走到了里面……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刚才在哪里?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一秒钟也移不开。我好像在说梦话,忙不迭地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许只是我的思想,还没有说出来:“有个影子……跟在我背后……我死过去了……从柜子里……
因为您的那个剪刀片子说,我有了灵魂……是不可救药的……”
“不可救药的灵魂!我可怜的人儿!”I纵声大笑。她的笑声淋了我一头,我的梦呓给浇没了,四下里满处都是一短截一短截的笑声,熠熠闪光,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切显得多么美好。
拐角处又冒出来了那个医生。啊,多么好、多么可爱的薄纸医生。
“怎么回事?”他站在她旁边。
“没什么,没什么!我以后再告诉您。他这是偶然的……告诉他们,我就回去……再过十五分钟吧……”
医生在拐角一转身就不见了。她等着,听那边门重重地关上。这时 I把一根甜蜜的尖针,慢慢地、愈来愈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她的肩膀、手和整个身子紧紧依偎着我。我和她在一起走,我和她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不记得我们在哪儿拐进了黑暗中。在黑暗中,我们踩着台阶往上走,没完没了地走啊走,谁也不说话。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仰着头,抿着嘴唇在静听音乐,静听我身上发出的低微的颤音。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古宅院内的一个隐蔽角落里(院里这种地方难以计数),旁边有一道围墙,地面上戳着残垣断壁留下的光石条和高低不平的黄砖。她睁开眼说:“后天16点。”
说完就走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知道。后天就都清楚了。活生生的痕迹只有一个:我右手手指尖上的皮都蹭掉了。但是,今天在一统号飞船上工作的时候,第二设计师千真万确地对我说,似乎他亲眼看见我无意中让砂轮蹭着了手指。嗯,可能是这样。很可能,我说不上来。我糊涂了。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