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完全一样,无丝毫差异,粉嫩而且没有毛,胸部那具有美丽的几何曲线的结实丰满的乳房上也没有毛。而男性,只有脸部没有毛,就像我们祖先一般。
这一切太难以置信,太突然,以致我反倒平静地站在那儿。
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我平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比方说,有一架天平秤,当你在一个称盘里放上过多的重量,以后任凭你再放多少,指针反正也不再会移动了……
突然,只剩我独自一人了。 I已经不在我身旁。我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周围都是披着毛皮的人,在阳光下他们身上的毛像晶亮的缎子闪闪发亮。我抓住一个热呼呼的结实的黑色肩膀问道:“看在大恩主的份上,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她刚才还在,一下子就……”
我眼前是两条毛茸茸的、紧蹙的眉毛:“嘘——!别说话,”他朝林中空地中央那块头盖骨似的黄石头扬了扬毛烘烘的眉毛。
在那儿我看见了她,正高高地站在众人之上。太阳光明晃晃地从对面直射眼睛。她站在蓝色天幕上,太阳从背后照射过来,把她全身勾勒出一个轮廓清晰的黑炭似的身影。离她头不远处飘浮着云彩。仿佛不是云而是石头在移动,而她正站在石头上,后面是人群,林中空地像只舰船无声息地在滑翔——脚下的大地在轻轻地飘向远方……
“弟兄们……”她说,“弟兄们!你们都知道,大墙那边的那座城里,正在建造一统号。你们也知道,摧毁这座大墙以及所有的墙的日子已经到来,让绿色的风从这里吹向那边,吹遍大地。但是,一统号将把那些墙带上太空,带到几千个其他的星球上去。
这些星星今夜又将在黑色的树叶孔隙闪闪烁烁地向我们絮语……”
人的浪潮,水花和风向石头涌去:“打倒一统号!滚它的蛋!”
“不,弟兄们,不必打倒它。但是,一统号应该是我们的。当它第一次离开地球驶向太空时,飞船上的人将是我们。因为一统号的设计师和我们在一起。他抛弃了那些墙,和我一起来到了这里,和你们在一起。设计师万岁!”
霎时间,我已经站到高处,下面满眼是脑袋,一个个的脑袋……脑袋……和呼喊着的张得大大的嘴,举起来又落下去的手臂。这情景十分奇特又令人陶醉。我觉得自己在众人之上,我是我,一个单独的个体,我是一个世界,我不再是整体的一部分(像往常那样),而成了一个个体。
现在我又在下面紧靠在石头旁。我仿佛经过恋人热情的拥抱后,浑身幸福地被揉皱了。太阳照耀着,上面传来各种声音,还有 I的微笑。一个金发女人,全身像缎子般晶亮;身上散发着草的芳香,手上拿着一只看来是木制的碗。她殷红的嘴啜饮一口后,递给我喝。我闭上眼饥渴地喝着这甘美、亮晶晶的辛辣的饮料,想用它来浇灭我胸中之火。
然后,我浑身血液和整个世界,加速一千倍地流动和旋转起来,地球轻快地飞旋,轻如羽毛。我感到身上轻松,简单,明快。
现在我才看到石块上有两个我曾见过的硕大的字“靡菲”。
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这两个字是很需要的,它们像一条简单的、牢固的线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好像也在这块石头上,我看见有个粗线勾勒的青年人体图像,长着翅膀,身体透明,位于心脏处的是一块夺目的、燃烧着的红彤彤的煤块。我又觉得我理解它……也许不是理解,而是感觉,就像我听不见 I说的话,但我却感觉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她正站在石头上讲话);我感觉到大家都一起在呼吸,一起都会飞往某个地方,就像那天大墙上飞翔的鸟群……
后面,稠人广众呼吸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嚷嚷了起米:“但这是狂热!”
这时,好像是我,对,我想这的确是我,我跳上石头,站在石头上,我看到了太阳,众人的脑袋和蓝色天幕上一排排绿色的锯齿,我喊道:“是的,一点不错!所有的人都必须发狂,必须让所有人都发狂,要尽可能快些!我知道,这是必须的。”
我身旁站着 I。她微笑着,从嘴角向上有两道深色的沟印。
我胸中是一块燃着的煤,这感觉只有一瞬间,我感到轻松,又有些微的疼痛,美极了……
后来,在我心里却只剩下一些散乱的感情和回忆的碎片。
一只鸟慢慢地低飞着。我发现,它也和我一样是有生命的,它的头也和人一样能左右旋转,圆圆的黑眼珠向我投来锥子般的目光……
我又看见一个人的背部,长着锃亮的棕黄色皮毛。一只翅膀透明的黑色小飞虫在上面爬,他背部抖了一下,想把小虫甩掉,又抖了一下……
我还看见,地上映着树枝和树叶编织成的扶疏的绿荫。暗影里有些人躺着,嚼着像古代人食用的稀奇古怪的食物:长条状的黄色果物和一块黑色的食品。有个女人塞我手里一块,我觉得很可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我眼前又是人群,他们的一个个脑袋、胳膊、腿脚和嘴巴。人们的脸有时很快抬起来,然后又低下看不见了——就像气泡似的破了,消失了。突然,我仿佛看见了那对透明的、忽闪着飞过招风耳朵,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只一秒钟就不见了。
我使劲捏住了 I的手。她回过头来:“你怎么啦?”
“他在这儿……我觉得……”
“他是谁?”
“……就刚在……在人群里……”
黑炭似的细眉眉梢向上一挑——一个尖利的三角形——她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笑,怎么还笑呢?“你不明白,I,你不明白。如果他,或者他们那帮人之中有谁在这儿,那意味着什么吗?”
“你真可笑!大墙那边谁会想到我们在这儿呢?你不妨回想一下,就拿你来说吧,以前难道你曾想过,这是可能的吗?他们正在搜捕我们,任他们抓去吧!你在说胡话!”
她轻松、愉快地微笑了,我也笑了。整个大地都陶醉了,它快活地、轻盈地在飘荡……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二十八
提要:她俩。熵①与力。人体中不透明的部位。
如果你们的世界和我们远古祖先的世界相似的话,你们不妨设想,一天你们无意中突然发现了世界的第六或第七大洲阿特兰提斯,②那里的城市是我们前所未闻的,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迷宫。那里的人无需借助翅膀或乘坐飞船,就可以在空中飞翔,人们凭目力就可以举起石块。总之,那里的东西,即使当你患了梦幻症也难以想象。昨天我就遇上了类似情况。因为自二百年大战以来,我们从来没有人去过绿色大墙外边——以前我曾对你们说起过。
我不相识的朋友们,我知道自己有义务向你们详尽地描述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奇特而又难以想象的世界。但是目前我仍很难来谈这个题目。新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在不断发生,就像暴雨一般倾泻而来,我真是应接不暇:我扯起了制服的衣襟去接,伸出了双手去捧,但整桶整桶的雨水仍然拨洒掉了。这里我所记的,只是溅落到纸上的几滴水珠罢了。
起初,我听到我背后房间门外有人在大声吵闹,其中有 I的声音——坚韧有力,铮铮作响;另一个声音,死板板的,像把木尺——这是Ю的声音。接着,我的门突然哗拉一声敞开,她俩飞速弹射了进来——用“弹射”正是形神兼备。
I的手扶着我的椅背,向右侧着头面对着Ю,只有牙齿露出些微笑意——真是这样。我不太愿意看见她这副模样:含笑高踞在我之上。
“您听我说,”I对我说,“这个女人似乎以为她有责任,把您像个孩子似的保护起来,以免和我接触。这是您同意的吗?”
这时,那个女人说话了,脸上的鱼鳃直颤:“是的,他就是一个孩子。确实如此!所以他没有发现,您这样对待他只是为了……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的确如此!所以我有责任……”
镜子里闪现出我那折断了的、颤抖着的剑眉。我倏地站了起来,好不容易克制住那个捏着索索发颤的毛茸茸拳头的“我”;我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直视着她的腮帮子喊道:“马上给我——出去!马上滚!”
鱼鳃帮子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臌了起来,随即又瘪了下去,变成了灰色。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砰地一甩门走了。
我急忙跑到 I跟前:“这件事我永远,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她竟敢来阻拦你!
但你不会想到,她……我知道,因为她想登记我,而我……”
“幸好,她来不及登记了,像她这样的,即使有一千个,我都无所谓。我知道,你不会去相信她那样的一千个,而只相信我一个。昨天的事发生以后,我整个人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你眼前了,这本是你的愿望。我已掌握在你的手里,你随时都可以去……”
随时可以去干……什么?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血顿时涌上我的耳朵和脸颊。我喊道,“别这么说,再别这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那是另一个我,过去的我,而现在……”
“谁了解你呢……一个人就像一本小说,没读到最后一页,你是无法知道最后结局的。否则也就不值得一读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声音里可以感觉到,她正凝望着远处,眼睛紧随着一片云彩,缓缓地不知飘向何方……
突然,她的充满柔情的手又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来是要对你说,也许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知道吗,从今天晚上开始所有的讲演厅都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刚才我路过讲演厅时,看见里面正在准备什么,摆上了一张张桌子,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目前谁都不清楚。这是最糟糕的。我只感觉到,他们已接通电源,电光在闪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也许他们来不及了。”
我早已不再考虑,他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也弄不清楚。我希望他们来得及呢,还是来不及?只有一点我很明白:I现在正走在悬崖边缘,眼看就会……
“但这太不明智,”我说,“你们和大—统王国较量,这无异于用手去捂住枪口,以为这样子弹就射不出来。这简直是发疯!”
I微微一笑:“‘所有的人必须发疯,要尽快地发疯!’有个人昨天这样说过,你还记得吗?在那边……”
是的,这句话已经记在记事稿里了。当然确有其事。我默默看着她的脸,此刻她脸上那深色的 X分外明显。
“I,亲爱的,现在还为时不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下一切,忘记过去,和你一起去大墙那边,和他们一起……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摇了摇头。在她黑幽幽眼睛的两扇窗户里,我看到那里已是干柴烈火,炉火正旺,火苗直往上窜,飞溅着火星。我明白了:已经晚了,我的话已无济于事……
她站起来准备走了。也许这已是最后的几天,也许只是最后的几分钟……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求你再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