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给你们望远镜……”
但是马群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荒原……
在荒原上方响起了铃声刺耳的颤音。铃声响彻了整个荒原,震撼着我整个人和所有的人。这是吃饭的铃声,再过一分钟就到12点了。
世界对我来说,分裂成了短促的、互不联系的断片。在台阶上,不知谁的金色号码牌当地掉到地上。这对我已无所谓。我一脚踩了上去,它咔嚓一声碎了。我听见有人在说:“您听我说嘛,有面孔!”眼前大厅幽暗的四方大门敞开着;还有一副含着尖酸微笑的细密的白齿……
这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仿佛没有间歇的极其缓慢的钟声。
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朝前走了……突然,那四方的大门被两只长得出奇的手交叉着挡住了(这手我曾见过):“站住!”
她的手指塞进我的手里,是I。她正站在我旁边:“他是谁?你认识他吗?”
“难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
他站在别人肩头。下面是上百张脸,上面是他那张千百次见过的脸,又和所有脸不同的一张脸。
“我代表护卫局……你们知道我在对谁说话,你们每个人都听见了。告诉你们,我们已经都清楚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号码,但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一统号不会成为你们的!试航将进行到底,现在不许你们再乱动。你们,将按原计划去完成试航。
以后……好了,我说完了……”
静悄悄的。脚底下的玻璃砖变软了,像棉花一般,我的脚也软得像棉花。我旁边的 I脸上,是苍白已极的笑容和疯狂的蓝色的火花。透过牙缝,她对我耳语说:“啊,这是您于的?您‘履行了义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她那瓦尔基里女神忿怒的带翅膀的头盔一下子已经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一个人怔怔地、一言不发地和大家一起往大厅里走去……
“但是,其实并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除了那些不会说话的白纸……”
我的心无声地、绝望地、大声向她喊着。她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她甚至没有瞥我一眼。她旁边是一个暗黄的秃头。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是 I):“‘高尚之举’?但是,最亲爱的教授,对这几个字甚至只作简单的社会学的分析,谁都明白,这是偏见,是古代封建时代的残余,而我们……”
我感到自己的脸愈来愈苍白,很快大家就会发现的……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对每块食物做着那规定的五十下咀嚼动作。
我自我封闭了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古代人不透光的房子里,用石块把门堵死,在窗上挂上窗帘……
后来,我又拿起了指挥话筒。我们在寒气逼人的、濒临死亡的忧伤中飞行,穿过乌云,飞向冰凉彻骨、星光灿烂的夜空。一分又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在过去。不用说,我身上那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声音的逻辑马达,一直不停地在紧张、全速地运转。因为突然在我记忆中,在一个蓝色空间,我看见了我的书桌;坐在桌旁的是Ю的鱼鳃腮帮,书桌上是我忘在那里的记事稿页。我明白了,除了她没有别人,我恍然大悟……
唉,我一定要到无线电机房去……那带翅膀的头盔,那蓝色闪电的气味……我记得,后来我大声地对她说话;我也记得,她的目光穿过我望着别处,好像我是玻璃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忙着有事,正接地面发来的信号。请您向她口授吧……”
在盒子般的小舱房里,我略作思索后,毫不踌躇地发出了命令:“时间:14点40分。下降!熄灭发动机。到此结束。”
指挥舱。一统号的机器心脏已经停止工作。我们在降落。我的心跟不上一统号下降的速度,它慢得多,不停地升到喉咙口来。云彩,然后是远处绿色的斑块,它愈来愈苍翠,愈来愈鲜明,像疾风似的扑向我们——很快就将结束……
眼前是第二设计师那张不同平常的斜眉歪脸的白瓷盘。可能是他狠狠推了我一下。我的头部撞着了什么。我眼前一阵发黑就栽倒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船尾舵手——全速前进!”
猛烈地向上一冲……别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① 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帮助英雄们战斗,并将阵亡将士的灵魂引入瓦尔哈拉大殿。】
【②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在守时戒律表制订后的第三世纪。——原注】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五
提要:被箍住了。胡萝卜。杀人。
我彻夜未眠。反复想着一件事……
昨天事发后,我的头部被紧紧缠上了绷带。其实,这不是绷带,是头箍,是毫不留情的玻璃钢箍。头箍铆在我头颅四周,而我就在这个铐在我头上的圆箍里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我要杀死Ю。杀死Ю以后,我去找 I对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最叫人厌恶的是,杀人是肮脏、原始的做法。想到要去砸碎别人的脑袋,我总很奇怪地感到嘴里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味。我连口水也咽不下去,总要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唾沫,嘴里开始发干。
我柜子里放着一截沉甸甸的断裂的铸铁活塞杆(原来我要用它在显徽镜下观察一下断裂情况)。我把记事卷成卷(让她把我彻底读个够,连一个宇母也不落),塞在活塞杆的断截里就下楼去了。楼梯总也走不完,梯级滑得让人恼火,上面还有水,我还总想用手帕擦嘴巴……
下到底层,我的心扑通一沉。我停下脚步,抽出断杆,朝检票桌走去……
可是Ю不在,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冰冷的桌面。我记起来了,今天工作全都停了,所有的号码都应该去做手术。所以,她没事可做,因为没人去登记。
街上在刮风。满天都是一块块飞驰着的沉重的铁片。很像昨天的一个场景:那时,整个世界都碎裂成了互不相干的尖利的碎块,它们急促地掉下来,从我眼前飞过,只一秒钟的停留,然后就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请设想一下,如果这纸页上字迹清晰工整的黑色字母突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由于惊慌各自东奔西窜起来,那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只是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堆砌:“怕—害—跳—怎—”。现在,在街上人们也这样散乱无序。他们排不起队伍,朝前的,往后的,斜走的,横越的,什么都有。
街上已经没有人。急速奔驰的生活,突然停住了:在二层楼一间仿佛吊在空中的小玻璃方格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着接吻。她整个身子仿佛断了似的朝后仰着。这是最后的一次,永恒的一吻。
在一个路口,有一撮人头在摆动,像一丛刺灌木丛似的。他们脑袋上方打着一面孤零零的旗,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我独自(不是真的我)只有一秒钟的思索,“难道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如此强烈,要想彻底消除它,非要和心一起剜出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去行动,否则……”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我的)野兽般的手和这一卷铸铁般沉重的记事稿……”
这时,街上一个小男孩飞奔而过,整个身子朝前探着,冲向前方。下唇朝外翻着,就像卷起的袖口边,唇下是一块小小的阴影。他哭喊着,脸都变了模样,有人在后面追赶他,已响起了脚步声……
孩子使我想起了Ю。“对了,Ю现在应该在学校里,我要赶紧上那儿去。”我朝附近一个地下铁道入口处跑去。
在门口,有个人正往上跑,嘴里说着:“没有车!今天火车不开!那里正……”
我下了地下铁道。那里简直是一个梦的世界。多棱的水晶玻璃像无数个太阳在熠熠闪光。月台上一眼望去全是脑袋,压得月台结结实实,火车是空的,停着。
寂静中,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没看见她,可是我知道,我熟悉这个柔韧的、激越的、像鞭子抽出来的声音,还在那边什么地方看那眉梢高挑的尖三角……我喊了起来:“让我过去!让我上那边去!我必须……”
但是我的手和肩膀不知被谁紧紧夹住了,无法动弹。四下静静的,她在说话:“……不,你们快上去吧!那里能治好你们的病,让你们饱尝甜蜜的幸福,然后你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睡觉,有组织地、有节奏地打鼾——难道你们没有听到这伟大的鼾声交响乐吗?你们真可笑:他们要把你们从问号里解放出来,那些弯弯扭扭像蛆虫的问号正折磨你们,而你们却在这里听我说话。快些上去,去接受伟大的手术吧!我一个人将留在这里,与你们毫不相干!你们别管了,我要自己去追求,而不愿让别人为我去争取,如果我争取的是不可能的……”
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沉重而缓慢:“啊哈!争取不可能的?这就是说,你追求的是愚蠢的幻想,你想任这些幻想在你面前耍花招?不,我们要逮住它们,让它们动弹不得,然后……”
“然后,吃掉它们,再倒床睡去,鼾声大作。这时在你面前会出现一个新玩意儿。听说,古代有一种动物叫驴子。人们要想让它不停地向前走,就要在前面车辕上,在驴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但又不能让它咬到。要是让它咬到了,那它就把萝卜吃了……”
忽然钳子松开了,我冲到中间她讲话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你推我挤地乱了起来。后面有人喊叫道:“他们来这儿啦!他们来啦I”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到处是如潮的人流、喊叫声、呼哧声、脑袋、手指……
我不知道,我们在地下铁道里乱哄哄呆了多久。最后,才摸到了台阶,看到了昏暗的光线,慢慢愈来愈亮了;于是我们像扇形似的四散往街上跑去……
现在,我只是一个人。刮着风,灰暗的暮霭低垂下来,简直就要落在你头上。在人行道湿漉漉的玻璃板底下很深的地方,倒映着灯光、房墙和移动着脚步的憧憧人影。我手里的那卷稿纸格外沉重,它拽着我往下沉。
在楼下大厅里,桌子那儿还是不见Ю。她的房间也空荡荡的,黑着灯。
我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灯。紧紧箍着的太阳穴怦怦地跳。我还在那套在脑袋上的圆箍里来回兜圈子;桌子、桌子上那卷白色稿纸、床、门;桌子、那卷白色的稿纸……我左边的房间里垂着窗帘。右边可以看见一个满是疙瘩的秃脑袋,额头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抛物线,正埋头读书。额上是一行行字迹模糊的黄字,那是额上的皱纹。我们有时目光遇到一起,这时我总觉得,他额头上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事情发生在21点整。 Ю来了,是她自己来的。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个细节:当时我喘气声特别响,我都听见自己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小声些,可是不行。
她坐下来,把膝盖中间的制服裙扯平。粉红的褐色鱼鳃抖动着。
“啊,亲爱的,这么说,您真的受伤了?我一听说,马上就……”
那截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上放着。我倏地站了起来,气喘得更粗了。她也听见了,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