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您没去护卫局吧?”
“我去了……我没能去,我病了。”
“哦。我就知道,总会有什么事使您没去成,至于是什么事倒无所谓(露出尖利的牙,微微一笑)。可现在您可捏在我手里了。
您还记得吧:‘任何号码如果48小时内隐情不向护卫局报告,将被认为是……”
我的心扑通一跳——肋骨的铁条都挤弯了。我简直是个孩子,傻得就像个孩子,上她当了。我傻呆呆地一声不吭。我觉得自己落进了一张网里,用手扯用脚踹都无济于事……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按了一下键钮,屋墙四周的窗帘轻轻地咔咔响着垂了下来。我和外界隔断了——只单独和她呆在一起。
I站我背后的柜子旁,悉悉簌簌地脱下制服——我听着,全神贯注地听着。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不,它只是一闪念,只出现了0。01秒的时间……
不久前,曾让我计算过一种新型街道音响振动膜片的曲率(现在这些外观精美的膜片已在所有的街道上为护卫局服务——将人们的街谈巷议录下音来)。我记得,安装在里面的粉红色的振动薄膜是一只奇特的耳朵。现在我正是这样的膜片。
现在她领口上的按扣吧嗒一声扯开了——接着是胸上的,然后再往下。玻璃丝织品簌簌响着滑过肩膀、膝盖,落到地板上。
现在我听见(这比用眼看更清楚)从浅灰蓝的那堆丝质衣服里,跨出一条腿来,然后又跨出另一条腿……
绷得紧紧的膜片在索索发颤,记录着这里悄无声息的一切。
不,记录的是心脏不断一下下撞击在铁条上当当声。我听见——我看见:她在我背后思忖了一秒钟。
现在是柜门的声音,又有个什么盖子碰响了,接着又是丝质衣服悉悉簌簌……
“好了,请吧。”
我转过身去。她穿着一件飘飘然的杏黄色的古式衣裙。她穿上这件衣服,比不穿时要可恶一千倍。薄薄的衣服后面尖尖地耸起两个尖峰,像火力微弱的两块煤,泛出粉红的颜色,还有两个圆圆的柔嫩的膝盖……
她坐在一张低低的软椅里。她前面的那张方形小桌上,是一个盛着绿色毒液的小瓶和两个高脚小酒杯。她含着一根细细的纸管,嘴角喷着烟——古时候称这为抽烟(现在管这叫什么我一时记不得了)。 』膜片还不停地震颤着。胸膛里的锤子敲击着烧得通红的铁条。我清晰地听到每一声撞击声……她会不会也听到了呢?
可是她只是神态安然地吸着烟,静静地不时朝我投来几眼,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抖落在我的粉红票子上。
我尽量冷静地问她道:“我说,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登记我呢?干吗让我来这儿?”
她仿佛没听见。拿起小瓶往杯里斟酒,呷了一口。
“真是好酒。您来点儿?”
这时我才明白,这原来是酒。突然,昨天的情景又在脑际闪现了:大恩主那只冷冰冰的铁石巨掌、炫目的亮闪闪的利刃,还有立方体高台上的那个仰面摊手的躯体。我感到一阵战栗。
我对她说:“您听我说,您不是不知道,凡是吸食尼古丁,特别是烈酒的人,大一统王国可不轻饶……”
两道黛眉高高挑到太阳穴——一个嘲讽的尖三角。她说:“痛快地杀掉几个人比让许多人自我毁灭和堕落等等,要英明些。这样做是正确的,正确到不顾体面的地步。”
“对……到了不顾体面的地步。”
“要是有人把这些赤裸裸、光秃秃的真理放到街上去的话……您想想吧……就拿我的那位最忠实的追求者来说吧(此人您也认识),如果他把遮丑的外衣全都脱下,让他以真实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您想想吧……噢唷唷!”
她笑了起来。但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下端由嘴角到鼻子两道深沟,显出了一个悲伤的三角形。看着这两道深沟,我不知怎么就明白过来了,那个双曲线的招风耳驼子把她楼在怀里时,她就是这副模样的……他……
话又说回来,这里我不过是尽量想把当时我的不正常的感觉描述出来。现在当我写这些的时候,我的意识很清楚:一切都应该如此,他作为一个诚实的号码,也有享受生活欢乐的平等权利,否则就不公平……这是很明白的……
I笑得挺怪,笑了好久。然后,她神情专注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直钻透我的心:“我和您在一起很放心,这很重要。您太可爱了,噢,我深信,您不会去护卫局告我,说我喝酒,抽烟。您也许会生病,也许会很忙,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此外,我相信,现在您会和我一起喝下这迷人的毒酒……”
她那嘲讽的口吻多么放肆。我清楚地感到,我现在又要恨她了。不过,为什么要说“现在”呢?我一直就恨她。
她把一满杯绿色毒液都倒进了嘴里,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杏黄色衣裙下面透出粉红的肉色,在我软椅后面站住了……
突然,她的手搂住了我的颈脖,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
不,不是贴在上面,还要深些,还要可怕些……我敢发誓,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只因为……因为我不可能(现在我更是十分明确),我不可能对后面发生的事有主动的要求。
嘴唇甜得发腻(我想,这是酒的甜味),……我喉咙里灌进一口又一口浓烈的毒液……我离开了大地,像一颗独立的行星,疯狂地旋转着,沿着一条谁也没有计算过的轨道,向下飞快地坠落……
下面我只能写个大概,只能用多少近似的类比来描述。
以前我不知怎么从来没有想过,但事实正是如此:我们生活在地面上,下面是埋藏在地心的红彤彤的沸腾的火海。但是我们从来不想到这一点。如果一旦我们脚下的薄薄的外壳变成玻璃的,突然我们看到了……
我成了玻璃人,我看到自身的内部。
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过去的Д…503,号码Д…503,另一个……以前他只从躯壳里稍稍探出两只毛茸茸的手,可是现在整个人都爬出来了,外面的躯壳裂缝了,马上就会变得七零八落……那时候会怎么样呢?
我拼命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软椅的扶手,我想听听过去的我的声音。我向她问道:“从哪儿……您从哪儿弄来这……这毒酒?”
“噢,这个!很简单,有个医生,我的一个……”
“‘我的一个’?‘我的一个’什么人?”
那另外一个我,突然跳出来大声嚷道:“我不答应!只能有我,不能有别人。谁要是……我就杀了他……因为我爱……,我爱……”
我看见,他用毛茸茸的手搂住了她,撕开了她身上的薄丝裙,用牙吮吸住她不放。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就是用牙吮吸住的。
不知怎的,I竟脱身挣出来了。现在她的眼睛又遮上了那讨厌的不透亮的窗帘。她斜倚着柜子站在那里,听着我说话。
我记得,当时我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吻她的膝盖,哀求说:“现在,就现在吧,马上……”
她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眉毛挑起了尖刻讥讽的三角形。她弯下腰来,默默摘下了我的号脾。
“啊!亲爱的,亲爱的,”我手忙脚乱地扒下身上的制服。可是 I还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发地把号牌上的表送到我眼前。表上是22点半差5分。
我一下子凉了半截。我明白,这就是说,等我到街上时,22点半已经过了。刚才那股子狂热一下子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仍旧是我。只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恨她,恨她,恨极了!
我没向她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就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凑凑合合地把号牌别上,从备用楼梯(我怕在电梯上碰见人)一步几级地窜到了空荡荡的大街。
一切都照旧:简单,普通,正常。眼前都是亮着灯的玻璃房子,玻璃般白苍苍的天弯和绿莹莹凝然不动的夜。但是在静悄悄、冷丝丝的玻璃下,一种狂暴的、鲜红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无声中奔突。我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可不能迟到啊!
突然,我发觉,刚才急急忙忙别在胸前的号牌脱钩了,掉下来了,丁当一声落在人行道玻璃路面上。我弯腰去拾——这当儿有一秒钟静止。这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有个不高的弯腰驼背的身影正从街角那边拐过弯来——至少当时我觉得确实看见了他。
我拼命跑了起来,只听得风在耳旁呼呼地响。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表上是22点半差1分。侧耳细细听了听,后面没有人。这一切显然是荒唐的幻觉,是毒酒的作用。
夜是很难熬的。我躺的那张床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降下去,又再升起来——沿着正弦曲线上上下下地浮动。我劝诫自己说:“夜里号码们应该睡觉,这是义务,就像白天应该工作一样。
为了白天能工作,这是必不可少的。夜里不睡觉是犯罪行为……”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无法入眠。
我完了。我无法履行对大一统王国的义务……我……
【① 指窃听器中的膜片。】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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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十一
提要:……不,我不能。就不写提要吧。
傍晚、薄雾。天空蒙上了一张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帷幕,所以看不到更高、更远处是什么。古人以为,那里是上帝,是他们最伟大的孤独的怀疑主义者。我们知道,那里不过是一片晶蓝,光秃秃的一无所有,寒伧得可以。现在我不知道天上有什么,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坚信知识的正确,这就是信念。我坚信自己,我相信我了解自己的一切。可是现在……
我站在镜子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明白、清醒地看到了自己。我惊奇地发现,我好像是另一个“他”。这个我就是他:两道浓黑的剑眉,中间是一道刀疤似的垂直的皱褶(我不记得,以前是否也有?)浅灰色的眼睛四周映着一圈因失眠而起的黑圈。在浅灰色眼睛后面……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过去我一直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我从“那里”(这个“那里”既存在我身上,又同时存在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望着自己,也就是看着他。我可以肯定,那个有两道浓黑剑眉的他,不是我,是别人,我不认识他,我是生来第一次和他相遇。而我是真的,我不是他……
别写了,到这儿就打住吧。所有这些都是扯淡,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过是昨天中毒的后果和暗语……是中了绿色毒酒的毒,还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样。我写下这些,目的是要让大家看看,一个思想极为精密的机敏的理智的人,竟会莫名其妙地神魂颠倒、晕头转向到如此地步。而他原来的头脑,即使对付连古代人都怕三分的无穷大,也不在话下……
显示机响了:显示出了 R…13几个数字。让他来吧,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要是此刻我一个人独处……
20分钟以后
在这张纸上,在这个平面的二维世界里,一行行的字排列着,但在另一个世界,我对数字的感觉正在消失:这20分钟,可能是200分钟,也可能是20万分钟。当我平静地、有条不紊地把R在我屋里的情形,字斟句酌地记下时,我的感觉真奇怪,仿佛一个坐在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