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嗨,迈尔斯。”
他睁开眼睛,那种觉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伤小动物的感觉减轻了些。“埃蕾娜!我猜你是昨晚和我母亲从萨尔洛·弗·科西根过来的吧?进来吧。”
她走过来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呀!有时候我几乎把她当成了我妈妈。”
“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她害羞地问。
“当然。”他让自己恢复清醒。也许未来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看起来完全被击垮了。”
他不会在埃蕾娜面前难过。他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咧嘴笑着,“就字面意思讲是这样。确实如此。我会挺过来的。你,哈!我猜你已经全都听说了。”
“是的。我听说了,呣,伯爵大人还好吗?”
“哦,当然。毕竟我是他惟一的孙子。这是个极佳的位置——我永远逃不掉。”
“他告诉你关于改姓的事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惯例从父姓。刚才他一直在谈这件事,说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迈尔斯还是从她讲了一半的话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军人后,是吧?他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许。”他用嘲讽的微笑掩饰了愠怒。
“我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噢特·迈尔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为迈尔斯·内史密斯,现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时就产生的麻烦现在又回来了。很明显,我父母从溶胶毒气中痊愈,并知道毒气对胎儿有什么样的损害后——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爷爷就一直希望母亲去做人流手术。他和我父母争执得很厉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亲,父亲则被夹在了中间。当我父亲转而支持母亲时,爷爷光火了,他声称不会让我继承他的姓。后来等他发现我并不完全是个大灾难时,他冷静了下来。”迈尔斯笑着用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么说,他在考虑收回他以前的话了,对吗?或许就是我被淘汰出赛场的时候。这下他恐怕有些进退维谷了。”一阵辛酸让他咬紧了牙关,迈尔斯希望能收回刚才说的话。他本来就够糗的了,没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现得更加没风度。
“我知道你为了这次测试练习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难过。”
他装出一副诙谐的口吻,“没有我难过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参加体能测试。靠我们俩联手,准能拿下个该死的军官名额。”
她突然用小时候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坦率地说:“是啊,但按照贝拉亚标准,我比你更残疾——因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请参加这样的测试。”
他抬起眉头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谬。就凭你父亲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节重型武器课,就能轻松超过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看——埃蕾娜…伯沙瑞军士。” ,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个公民对另一个公民的谈话。”他半带歉意的说。
她阴沉着脸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脸色又转晴了。“哦。你母亲让我叫你去吃午饭。”
“哦。”他含糊的嘟囔一声站起身来,“谁敢违背这位长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来,“是啊。对贝塔人来说她是一名军官,没人认为她很奇怪,或因为她破坏了规矩而指责她。”
“正相反。她正是实在太古怪了,人们才没想过要把她框在规章制度里。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贝塔人。”埃蕾娜闷闷不乐地说,“噢,别搞错了——就贝塔人的标准看,她也是很古怪的。虽然我想你会喜欢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揶揄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行星。”
他注视着她,“是什么让你非留下不可?”
她耸耸肩,“哦,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他那么保守,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你是惟一一个不认为他怪异的人。他总是那么偏执。”
“我知道,但对一名保镖来说,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质。他病态的疑神疑鬼已经救了我两次命。”
“那你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
“不,多谢了。那样的话,我刚生出来就会被杀掉。”
“嗯,也是。”她承认,“总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谈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迈尔斯马上停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吗?他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耸耸肩,“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还有我母亲,或者…或者来找我。你可以和我谈的,不是吗?”
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们走到了楼梯口。她停下了,迈尔斯等着。
“你知道吗,他再没谈起过我母亲。打我十二岁生日后就一直没提起过。他以前常给我讲关于妈妈的故事,故事都很长,嗯,对他来说很长了。我想他也许开始遗忘妈妈了。”
“我不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对别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瞧
一眼的。”迈尔斯安慰她说。
他们开始下楼梯。他疼痛的双腿不能自如的移动,所以不得不象企鹅那样撇着脚下台阶。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埃蕾娜,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你不乘电梯罐么?”她看着他蹒跚的姿势突然问。
不会连你也把我当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隠隐发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们告诉我腿不能乱动。但没详细说怎么个不动法。”他单腿跨上扶手,回头朝埃蕾娜坏笑了一下。
埃蕾娜脸上夹杂着兴奋和恐惧,“迈尔斯,你疯啦!如果你掉下来,你会把身上每块骨头都摔断的——”
他飞快的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着跟着他跑下楼梯,拐弯的时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过当他看清扶手尽头是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哦,该死……”他滑得太快刹不住了……
“关于——”
“当心!”
当迈尔斯从楼梯扶手尽头摔下来,正好撞在一个着绿色军官制服、身板结实的灰头发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前厅棋盘格花纹的走道,两个人都正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尔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经是涨得通红了。灰发男人似乎被撞昏了头,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军官——高个,制服衣领上有上校的领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发出了一声短暂、惊讶的笑声。迈尔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亲。”他镇定自若的说。他略带挑衅地抬起下巴,藐视任何想要对他这种不正规的出场方式作出评论的人。
阿罗?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贝拉亚首相,前摄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咙。“下午好,儿子。”只有他的眼睛才会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重。”
迈尔斯耸耸肩,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在公共场合听到更多的带有讽刺口吻的评论。“习惯了。”
“请等我一会儿。啊,下午好,埃蕾娜。库德尔卡,关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飞船费用的账目,你怎么看?”
“我认为它们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这么想,呃?”
“你认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开支吗?”
“也许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动费用?给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纯粹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为无能?”
“我先让伊林去调查——我希望你协助他缩减那些开支。”
“他们会叫唤的。今天他们就在抱怨了。”
“别去管这些。过去我在总参谋部时,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了。我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无能的废物。除非让他们把嗓门提高到至少两个八度,否则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痛。”
库德尔卡上校笑起来,他向迈尔斯和埃蕾娜微微点头致意,行了个军礼,躬身出去了。
迈尔斯和他父亲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两人都不愿作第一个开口提起测试的人,仿佛是双方约定好的,弗·科西根勋爵①只是说:“嗯,我是不是没赶上午饭?”
【① 伯爵的儿子称为勋爵。】
“我想刚好,父亲。”
“那我们进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伤的儿子,但他最终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两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迈尔斯靠在床上,仍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确的姿势笔直地伸着。他厌恶地看着它们。起义的省份。暴动的军队。那些卖国贼捣乱分子……他应该起床,梳洗一下,换上睡衣,但要这么做还需要点英雄气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在骑兵冲锋时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再牵来另一匹,骑上马继续往前冲。
而他自己说过的话,看起来已经让伯沙瑞军士考虑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轮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艳的长腿,还有那热辣的臀部。她看起来,迈尔斯想,像一位戏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现实中让她得到这个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却是这么个样子!
当然,还是能扮演一个贵族角色。在贝拉亚的戏剧里,丑陋有残疾的家伙总是充当坏蛋。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也许可以当个恶棍。
“我要拐走这姑娘。”他嘟囔着,试着把声音降低半个八度,“把她锁在我的地牢里。”然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音,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地牢。也许可以用壁橱代替。爷爷说得对,我们这一代是衰退了。再说,他们会弄个英雄来救她。一个魁梧的肌肉男,也许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结实那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着房间对面演哑剧:科斯托列茨的剑对……比方说,迈尔斯的流星锤。一把流星锤对恶棍来说是狠合适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个人拥有私人空间的力量。但很不幸,迈尔斯还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怀里死去,埃蕾娜因为悲痛而昏了过去——不对,她应该躺着科斯托列茨的怀里,兴高采烈的庆祝。
迈尔斯的视线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镜前。“去你的,侏儒。”他咆哮着。蓦然有股冲动想用拳头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飞溅的鲜血……声响会惊动大厅的警卫,跟着要应付一大帮亲戚,还要费劲儿去解释。他猛地把镜子转过去面向墙壁,一下扑到床上。
他仰躺着,更加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自己体面又正统地要求他父亲向伯沙瑞军士求亲。可怕。他叹了口气,然后徒劳地翻了个身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十七岁,即使拉贝拉亚人的标准也太年轻了,还不能结婚。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独立的地位,有能力为了埃蕾娜对抗父母,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