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了吻她的手,跟着伊凡跑出了门。
第二十一章
迈尔斯抑制住把飞机“砰”一下直接开进庭院的焦急冲动,让轻型飞行器优雅、稳当地侧转弯,绕过弗·哈腾城堡,曲折穿过首都弗·巴拉瑟塔纳的河面。河面上冰层已经破开,从登达立山脉融化的雪水汇成一股寒冷的碧波流向远处的南方。古老的建筑横亘在高高的峭壁上,飞机被河面上吹过的上升气流摇晃着。
现在是早晨的交通高峰时间,绵延数公里的现代城市显得繁忙而喧闹。靠近城堡的停泊区域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还有穿着五十种不同制服的成群侍从。伊凡坐在迈尔斯身边,数着城堡城垛上被早春凛冽的微风吹得“噼啪”作响的旗帜。
“是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伊凡说道,“我看所有旗帜一面不少——甚至还有弗·塔拉的旗,这些年他从没参加过一次成员会议,一定是被硬拽来的。噢,上帝,迈尔斯!那是皇帝的旗帜——格雷格一定在里面。”
“你可以猜到屋顶上站满了穿着皇家制服的家伙,手里握着阻截飞行器的等离子枪。”迈尔斯分析说。他内心有些畏惧。一挺等离子枪现在正随着他们飞机的航迹转动着,好像一只怀疑的眼睛。
他把轻型飞机缓慢谨慎地停在了城堡围墙外一个标识好的范围里。
“你知道,”伊凡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们冲进去,而他们只是在对水资源产权或别的事开讨论会,那我们俩就像足一对超级傻瓜了。”
“我已经考虑到这点了,”迈尔斯承认说,“作为未经禀报的悄然闯入,这是预料之内的风险。好了,我们以前就已经是两个傻瓜了,不会再有什么新的或更加让人吃惊的事了。”
他查看了时间,在飞行员座位上停留了一会儿,低下头,审慎地呼吸着。
“你感觉不舒服吗?”伊凡警觉地问,“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迈尔斯摇摇头。撒谎。一想到过去他对巴兹·杰萨克所存有的苛刻想法,迈尔斯只得在心里请求巴兹的原谅。看来这是真地存在的:让人瘫软的怯懦。毕竟他并不比巴兹更勇敢,他只是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恐惧感。真希望自己回到登达立舰队,做些简单的事,比如拆除集束炸弹的雷管。“上帝保佑我成功。”他喃喃自语。
伊凡看来更为紧张了,“最近两星期里,你已经把我扯进了这个让人惊异的计划中。好吧,你已经说服我了。如果你要改主意,那已经太晚了!”
“我没有改主意!”迈尔斯搓掉前额上的银环,抬头看着城堡灰色的高墙。
“如果我们一直坐在这里,警卫会注意到我们。”过了一会儿,伊凡说,“现在不可能打退堂鼓回航空港了。”
“对。”迈尔斯说。他在长长的逻辑链条的最后一端晃荡着,在怀疑中摇摆不定。是落到坚实地面上的时候了。
“你先请。”伊凡客气地说。
“好吧。”
“随时恭候。”伊凡加了句。
自由降落的晕眩……他打开门,登上人行道。
他们大步走向城堡大门前四个穿着皇家制服的武装警卫。其中一个家伙突然伸出鬼爪似的手指把迈尔斯按住了。那人有张农民的面孔。迈尔斯心里叹着气。欢迎回家。他果断地一点头,作为问候的方式。
“早上好,士兵。我是弗·科西根勋爵。皇帝陛下召见我来这里。”
“他妈的开玩笑。”一个警卫说着要拿出警棍。第二个警卫抓住他的胳膊,惊讶地看着迈尔斯。
“不,笨蛋!是真的!”
他们在大会议厅的门廊受到了第二次搜查,以防皇帝到场的地方有武器被带入。伊凡匆忙地往门口瞥一眼,对警卫做最后的检查很是厌烦。迈尔斯紧张的耳朵听见会议厅里有声音飘出。他听出是弗·焦兹达伯爵的声音,带着鼻音,尖着嗓门,正用正式场合下辩论时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侃侃而谈。
“会议进行多久了?”迈尔斯轻声问一个警卫。
“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天。他们现在在做总结。您来得很及时,大人。”他朝迈尔斯鼓励地点点头。两个警卫队长结束了低声的争论,“——但允许他来这儿的!”
“你确定不想在贝塔‘治疗’?”伊凡嘟哝着。
迈尔斯阴郁地笑了,“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如果我们在判决时及时到达不是会很有趣吗?”
“歇斯底里的疯子。毫无疑问,你会大笑着死去。”伊凡发着牢骚。
警卫放了行,伊凡正要走向大门,迈尔斯拉住他,“嘘!等等!你听。”
另一个声音,是海斯曼司令官。
“他来这儿干吗?”伊凡小声说,“我以为这件事只限于伯爵们知道。”
“目击证人,我打赌,就像你。嘘!”
“……如果我们杰出的首相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就让他叫出这个‘不见了的’外甥。”弗·焦兹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挖苦,“他说他不能。为什么不能?我提出这件事,是因为弗·帕特利尔勋爵被派遣送一份秘密的通知。什么通知?很显然就是诸如‘快逃命——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之类的话,我问你,这是否合理:一个巨大的阴谋被儿子发展到如此深远的程度,而当父亲的却一无所知?那失踪的二十七万五千马克在哪里?他如此坚决地拒绝透露钱款的去向是在袒护谁?是不是暗中用这笔钱资助了这场行动?这些再三要求审判延期的请求是单纯的烟幕弹。如果弗·科西根勋爵是如此清白,为什么他没在这里?”弗·焦兹达戏剧性地停顿住。
伊凡拽拽迈尔斯的袖子,“去吧。就算你等一整天,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单刀直人的机会了。”
“你说得对。我们走。”
光线透过东墙上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投射在会议厅厚重的橡木地板上,呈现出斑驳的多彩光点。弗·焦兹达站在演讲席上。海斯曼司令官正坐在演讲席后面的证人席的座位上。大厅上层,装饰着华丽镂空栏杆的回廊上空无一人,但下面几排环绕房间的简单木制桌椅上倒是坐满了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和银色相问的官服,长袍下露出各种颜色的正式制服。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穿长袍,而是穿着红色和蓝色的帝国军队现役军人的阅兵制服。格雷格皇帝,也穿着帝国军服,坐在房间左侧高高的王座上。迈尔斯抑制住因怯场引起的一阵痉挛。真应该事先在弗·科西根宫停留一下,换换衣服。他仍穿着离开陶维帝时穿的普通黑衬衫、裤子
和靴子。从门口到会议厅中心的距离真是漫长,他感觉好像有一光年。
他父亲正坐在离弗·焦兹达不远处的第一排桌子后面,身穿红蓝军服,完全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弗·科西根伯爵向后靠在椅子上,伸直的两腿在脚踝处交叉,两只胳膊懒散地搁在靠背上,看起来就像只在猎物前趾高气扬的老虎,没有比这更悠闲的样子了。他的目光乖戾、残酷地集中在弗·焦兹达身上。迈尔斯突然觉得那个以前的诽谤性绰号“科玛的屠夫”——这绰号曾一直跟随着他父亲——也许真是有些事实根据的。
站在演讲席上的弗·焦兹达是惟一一个直接面对着昏暗人口的人。他第一个看见了迈尔斯和伊凡。当时他刚想张嘴继续说,却愣在那儿,呆住了。
“关于刚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弗·焦兹达伯爵,还有你,海斯曼司令官。”迈尔斯说。两光年的距离,他想,然后跛着脚前进。
会议厅里掀起一阵惊呼和震惊的咕哝声。在所有人的反应中,迈尔斯只想看一个人的神情。
弗·科西根伯爵猛地转过头,看见了迈尔斯。他抽了口气,胳膊和腿都收了起来。他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脸埋在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力地搓搓脸,再次抬起头,他的脸色发红,皱纹丛生。
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苍老?迈尔斯哀伤地想。他的头发一直就是那么灰白吗?到底是他改变了许多,还是我?或者两人都是?
弗·科西根伯爵的目光落在了伊凡身上,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喜形于色。“伊凡,你这个笨蛋!你去哪儿了?”
伊凡看看迈尔斯,然后对大家提高嗓门,朝证人席示意。“海斯曼司令官派我去找迈尔斯,长官。我去了。不过,我认为他脑子里想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这个。”弗·焦兹达从席上转过身愤怒地看着海斯曼,而那个司令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伊凡。“你——”弗·焦兹达朝司令官嘶哑地叫着,声音中带着恶狠狠的怒气。不过他立刻就让自己振作起来,挺直蜷缩的身躯,放松他的手,把痉挛的爪子再次恢复到优雅的弧度。
迈尔斯向环绕周围的与会者匆匆鞠了一躬,朝王座的方向单腿跪下,“陛下。我本可以早些到达,但我的邀请函在传递过程中丢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请求让伊凡·弗·帕特利尔勋爵做我的目击证人。”
格雷格生硬地低下年轻的脸庞看着他,乌黑的眼睛显出烦躁和冷漠。皇帝的凝视疑惑地转向他的新顾问——他正站在演讲席上。而他的老顾问,弗·科西根伯爵,看起来相当不以为然,他向后撇着嘴唇露出一个老虎似的微笑。
迈尔斯也用眼梢瞟瞟弗·焦兹达。现在,他想,立刻,是推波助澜的时候了。否则,等到法庭监督官按照程序正式同意伊凡作证,那帮家伙就已经想出对策了。如果让他们有六十秒空隙在长椅上交换意见,他们就会编造出最大限度上自圆其说的新谎话,然后在事先策划好的理事会投票的丑恶赌局上,用他们的谎言来对付我们的证词。海斯曼,是的,就是他。他必须用海斯曼煽起风来。弗·焦兹达很会逢迎巴结随机应变,所以不会想到逃跑。现在就进攻,把这个阴谋一劈两半。
他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堵塞的嗓子,站起身。“诸位阁下,我要指控在您面前的这位海斯曼司令官,指控他阴谋破坏、谋杀以及谋杀未遂。我可以证明,是他命令破坏了迪米尔上校的帝国快递船,导致了船上所有人员的可怕死亡;我可以证明,他企图也让我的表兄伊凡和船上的人一起死。”
“这不符合规矩。”弗·焦兹达嚷道,“这些疯狂的指控不属于伯爵理事会管。你应该去军事法庭说,如果你能完全证明的话,叛国者。”
“既然你,弗·焦兹达伯爵,不能被军事法庭审判,那么这个地方可以最方便地让海斯曼司令官独自接受审讯。”迈尔斯立即回应说。
弗·科西根伯爵轻轻地用拳头叩着桌面,着急地朝着迈尔斯前倾身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串无声的话语一一对,继续,继续……
迈尔斯受到鼓励,抬高了声音。“他要独自面对审判,他要独自去死——既然只有他自己才能证明他是受你指使犯的罪,而他的证词却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没有目击证人,不是吗,司令?你真的认为弗·焦兹达伯爵会想着要对同伴忠诚,而在你的证词上签名吗?”
海斯曼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他呼吸沉重,眼睛在弗·焦兹达和伊凡之间扫来扫去。迈尔斯能看见他眼神中进发的痛苦。
弗·焦兹达叉腿站在席上,抽搐的手指向迈尔斯,“大人们,这不是他的辩护。他只是希望用这些肆意的指控掩饰他的罪行,而且这是完全违背规矩的!监督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