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一种电子宠物。】
曼弗雷德用毛巾将身体擦干,打着呵欠。时差反应又一次向他袭来,最终制服了他。他的两眼睡意朦胧,伸手从床边取来一只药瓶,干咽下两片胶囊。这是一种抗氧化剂胶囊,含有多种维生素。服药后,他仰躺在床上,两腿并在一起,手臂微微张开。套房的灯暗了下来,以便为通过护目镜与他的肉脑联接的神经网络提供1018的分配处理动力。
此时此刻,曼弗雷德进入一个漫无边际的潜意识状态。在那里,到处充满了轻声细语。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嘴里说着对别人来说毫无价值的梦呓。但是,超级脑表层中的一切都潜藏在他的护目镜后面。当他处于睡眠状态时,后人类智能仍在不断吟唱,向他发送信息。
初醒之时是曼弗雷德最脆弱的时候。
人工控制灯光漫射到整个房间,曼弗雷德猛然惊醒了:一时间,他搞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昨晚他忘了盖上被单,双脚冻得像冰柜里的肉块一样。带着一种奠名其妙的紧张,他从旅行包里抽出一套新的内衣换上,再费力地穿上肮脏的牛仔裤和紧身背心。今天什么时候,他得花点时间去阿姆斯特丹的市场上寻找印有野兽图案的T恤衫,或者找一伙人替他去买衣服。
护目镜提醒曼弗雷德,他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6小时,必须赶紧将延误的时间追回来。他的嘴里嚼着口香糖,觉得牙齿有点酸痛,舌头感觉像是被橙色剂浸染过的一片林地。昨天他就隐约有一种不祥之兆,现在却竟然记不得那是什么不祥之兆了。
曼弗雷德一边刷牙,一边快速阅读时下流行的哲学巨著。他今天实在是太虚弱了,无法再像平常那样,发表慷慨激昂的早间长篇大论,张贴在站点上。这是他平常的早餐前例行公事。此时,他的脑子就像是一把沾满太多血液的手术刀,滑溜溜地提不起劲头:他需要刺激,需要兴奋,需要新事物的激励。算了,吃了早餐再说吧。
曼弗雷德打开他的卧室门,差点踩到放在地毯上的一只潮湿的小纸盒。
那只盒子——曼弗雷德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上地址,只写了他的名字,字简直像是小孩子写的。他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重量合适。拿起来来回回晃了晃,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而且闻到一股臭味。曼弗雷德小心地将它拿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有些怒气。随后,他打开盒子以证实他的最坏猜测。
上帝,里面那可怜的小动物已经被切去了脑袋,头颅被挖得像煮熟了的小鸡蛋。
“去他妈的!”
这个疯子居然到了他的卧室门口,这么接近还是第一次。其中包含的可能性真让人提心吊胆。
曼弗雷德停留片刻,然后委派代理人查寻拘捕统计数据、警方关系,还要了解有关法典的信息、荷兰动物虐待法的情况。不过,究竟通过老式语音电话拨通211,还是干脆不去管它,他还在犹豫不决。让他更担心的是,懒懒猫艾尼科隐蔽在梳桩台下面发出咪咪的哀叫。通常,他会暂时停下手中的事,安慰一下那个小家伙。这一次却没有。
曼弗雷德又骂了起来,朝四周看了看,最后做了个最简单的选择:两步并作一步朝楼下跑去,跌跌撞撞跑到二楼,又跑到底楼饭厅,在那里,他要履行他的早间例行公事。
早餐还是老样子。在新技术巨变的狂潮中,这种一成不变的早餐简直是一个停滞的岛屿。曼弗雷德通过公用钥匙系统看报,用假身份散布笑话发表评论,一边机械地喝着一碗玉米糊和脱脂牛乳。随后他端起一大盘粗麦面包和几片奇形怪状的荷兰奶酪片,回到自己的座位。在他的那套餐具前面放着一杯不加奶的浓咖啡。他端了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半,这才意识到这张桌子上并不只有他一个。在他对面还坐着一些人。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早上好,曼弗雷德。欠了政府12,362,916美元51美分的债,滋味怎么样?”
曼弗雷德把大脑感觉中枢中的一切无限期暂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穿着正式的灰色职业装,整洁利落:棕色头发朝后面束起,蓝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嘲讽的神情。夹在翻领上的徽章——保证佩戴者仅从事与公务相关的活动——已经关闭。加上刚才那只死去的小动物、没有消退的时差反应,曼弗雷德的怒火爆发了,对她咆哮起来:“那个估算是伪造的!他们派你来,大概以为我会听你的吧?”曼弗雷德咬了一口松脆的奶酪面包片,咽了下去,“或许,你想亲自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搅了我的早餐你特别高兴不是?”
“曼尼①。”她皱皱眉头,“如果你还在跟我过意不去的话,那我马上就走。”她停顿片刻。他点点头,表示抱歉。“我来这里倒不仅仅是为了逾期未纳税的事。”
【① 曼弗雷德的昵称。】
“是这样。”他放下咖啡杯,试图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那么,是什么让你来这里的?喝点咖啡怎么样?别跟我假惺惺地说,你不辞辛苦来这里完全是由于你离不开我。”
她朝曼弗雷德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别把自己想得太美了。森林里树叶多的是,聊天室和其他地方还有一万多个大有希望的替补。如果我要找个男人延续我的家谱,候选人有的是。有一点请你务必相信,在涉及到抚养孩子时,他不会做一个吝啬鬼。”
“最近我听说,你与布莱恩相处过很长时间。”曼弗雷德试探地说道。
布莱恩:一个无名之辈。富得流油,见识却少得可怜。好像跟一家替蓝筹股做核算的会计师事务所有关。
“布莱恩?”她鼻子哼了哼。“几年前就结束了。他有时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你在波德尔给我买了那么好的紧身胸衣,他竟然把它给烧了;就因为在外面参加一个俱乐部活动,他就骂我是荡妇,还自以为是个顾家的男人呢。我把他整得挺惨,可我想布莱愚肯定偷了我的一份通讯录。听几个朋友讲,他在不停地给他们寄发骚扰邮件。”
“这么说,还是摆脱他为好。我想,这说明你还在积极准备吧?在到处寻找,嗯——”
“找传统的爱家男人?是的。觉得不舒服吗曼尼?你晚出生了四十年:你还是相信结婚前要恋爱一番,又对真正的性生活觉得不自在。”
曼弗雷德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帕梅拉的推理毫无根据,他却无法反驳。这是个时代问题。他们这一代人对那些乳胶和皮制性用品,还有男式、女式电动自慰器等等玩意乐此不疲,而对交换体液(真实性交)这一行为却大为恐惧:这大概是最近一个世纪来人们滥用抗菌素所产生的社会副作用。尽管订婚已经两年,他和帕梅拉从来没有实质性的性行为。
“我只是认为生儿育女没什么好处。”曼弗雷德最后说道,“而且,我也不准备很快改变自己的看法。事情变化太快了,很难设想哪怕二十年的婚姻承诺,你却要谈论下一个冰川期!就本人而言,我在生育能力方面是完全合乎要求的一一只是不那么优秀而已。如果在1901年,要是你嫁了一个没有头脑的权贵,还会对前途感到乐观吗?”
帕梅拉听了这番话气得手指发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吗?对你的国家没有责任,对我也没有任何责任?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现在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尽干些将知识产权到处赠送的糊涂事。你可知道,你实际上是在害人。曼弗雷德,那1200万不是我瞎编的数目。其实,他们也并不指望你还这笔钱。可如果你回了国,要白手起家开办一家公司,这就是你欠的所得税——”
曼弗雷德打断她的话,“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你将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扯在一起,把它们都称为‘责任’。我拒绝付款,只是为了让国内税务署的财务对账单保持收支平衡罢了。说起来完全是那些混蛋们的过错,他们自己也知道。我十六岁那年,他们怀疑我搞欺诈,找一大批户头,从每个户头提一小笔钱。要不是这样——”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帕梅拉轻蔑地挥挥手。她的手指细长,戴着一副光滑的黑色手套,经过接地处理以防止出现令人不安的电子辐射。“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还是别谈这些了,聊些别的吧。无论怎么说,你迟早都得放弃这种在世界各地到处游荡的生活。快点成熟起来吧,负起责任来,做一些正经事情。你在伤害你的父母乔和苏,他们根本不了解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曼弗雷德紧咬着嘴唇,强忍住自己内心的怨气,然后重新倒了一杯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帕姆,我的工作是为了改善所有人的生活,而不只是为了狭义上的国家利益。你还死死抱住老一套的经济模式不放,那种模式完全是以供应短缺的经济为基础。但如今资源分配再也不成其为问题了,十年之后,这个问题更将不复存在。据最新数字报道,M31星系有百分之七十的星体有智能生物活动。我们现在看见的红外线是290万年前所发射出来的。我们和外星人之间的智力差距可能比我们和线虫之间的差距还要高出万亿倍。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帕梅拉拈起一片松脆的面包啃了起来,“我不相信你的这些不切实际的追求,也不相信你那些离这里1000光年的外星人。都是虚构的,就像那个千年虫问题一样。你在拼命追求这些幻想,可这些幻想并不能减少预算赤字,也无益于建立一个家庭。而这才是我感兴趣的。别说什么我只知道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
“可你——”曼弗雷德突然停了下来,“呃?我是说,我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着急上火呢?”取消我们婚约不就是你吗?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帕梅拉叹了一口气,“曼尼,国内税务署关注的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像。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征收的每一块税款都用来还债了。这你知道吗?我们目前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老龄化、退休问题,食品柜已经空空如也了——我们无法生育出足够的孩子来替换我们日益减少的人口。在未来十年内,我们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左右将会退休。难道你愿意看到那些七十岁的老人们蜷缩在新泽西大街的角落里受饿挨冻吗?你的态度向我表明:当我们已经面对这些巨大挑战的时候,你不愿意伸出手去帮助、支持他们,你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只要能拆除债务这颗炸弹的导火线,我们就能在许多事情上有所作为——解决人口老龄化问题,治理环境,治愈各种社会弊端。可你却将你的才华和智慧浪费在那些妄想一夜致富的欧洲人渣身上,告诉那伙越南财阀下一步该建造什么,以此来抢夺我们的纳税人手里的饭碗。我要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回国,负起你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呢?”
他们久久地对视着,但彼此仍然缺乏沟通、理解。
“瞧,”帕梅拉最后说道,“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我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搞神经动力学的有钱人,他也是为了避税出国的:吉姆·贝兹尔,他刚刚被认定为国家财富。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今天上午,我跟他签了一份税务豁免合同。完事后我有两天假,除了逛商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