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光顾过的一些高级餐厅:堪萨斯城中心地带的牛排屋,波士顿拜肯山附近的一家五星级意大利饭店,圣·西蒙岛上的海鲜馆,那里的龙虾可是直接自码头运来的。当他从嘹望口向外凝望闪耀的群星时,他也不再刻意寻找各个熟悉的星座,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观赏着这一片灿烂星光,沉浸在宇宙的庄严与宏伟之中。晚餐享用过之后,他细心地将刀叉并拢在一起,放在盘子上,在杯子里重新斟上香槟,走到那边的长沙发旁边,在那里他早就放好了一样东西,作为他今日晚宴的最后一道节目。完成了它,今天的晚宴就可以圆满地画个句号了。
吉利斯对打开这个纸盒是慎之又慎,他曾多次抑制了自己想要打开它的欲望与冲动,所以这只盒子一直在他的柜子里好好地放着。在他人生最颓废的时期,在他日日烂醉如泥,如堕万丈深渊的那些日子里,他都很留心不让自己接近这个东西。现在是时候打开盒子了,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从里面抽出像册,一张一张地翻看,想起这些照片拍摄的地点和情景,悠悠地回忆,慢慢地品味,一张张的照片记载了他一步步的人生道路。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的母亲。这张照片上的他才七岁,正站在自家的后院里,那是他童年时期在北卡罗莱纳的家。照片上的小男孩正高高地举着一个玩具宇宙飞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那是他的生日礼物。这儿有一张他第一个恋人的像片;那里还有他替她拍的另外几张照片,是在一次去烟山野营时拍下来的。照片上的这个小伙子是他自己,身穿制服,在学院参加毕业集训;这一张是他在得克萨斯参加飞行训练时照的。这些相片,还有其他更多的相片所能勾起的更多的回忆,是他能从地球带上飞船并且留在身边的全部财产了:过去的珍贵留影,他曾流连忘返过的地方的片刻回味,还有今生有缘相识的人以及他的至爱亲朋。
看着照片,回忆往昔,他刻意不去想他下面要做的事情。他已经重新调节了恒温器的温度指数,将飞船的午夜室内温度调低到华氏五十度,同时他还告知人工智能系统放弃他先前设定的模仿昼夜循环的灯光照明指令。他在李船长的舱中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埃里克·冈瑟是个破坏分子;然后对自己占用了其他成员的给养和美酒致以歉意。不过今天拿出来的这瓶酒,他还是要喝完的,没理由只喝一半便置之不理,由着它在那儿挥发浪费吧!更何况,多喝点儿酒,最好是酩酊大醉,他才会借酒壮胆,轻而易举地摁下那个红色的键。
他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别无他望。用片刻的痛苦来抵消永无止日的悲惨与孤独,还是划得来的。
吉利斯还在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看着他的像册,就在这时他碰巧扫了一眼嘹望孔,也就是在那电光闪石的一刹那间,他觉察到了一丝异常:一颗恒星在移动。
一开始,他以为是香槟酒的酒力上来了。要不就是挂在他眼角的泪珠折射出星星的反光让他花了眼。他回过神去重新看照片,眼前是他给父亲拍的一张照片,是在父亲去世前不久拍的。看过之后,几乎是很不情愿地,他又把头抬了起来。
从嘹望口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全是闪闪烁烁的星星,所有的星星纹丝不动……除了一颗以外。
非常亮的一颗星星,如此之亮,肯定是颗行星,说不定还是颗彗星呢!可是阿拉巴马号飞船现在已远远飞离了地球所属的太阳系,而所有的恒星又太远,再加上飞船行驶速度非常之快,根据相对性原理,这些恒星是不可能看到动的苫而这颗星似乎在沿着与他所在的飞船相平行的轨道行驶。
吉利斯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了,他仔细地观察着这束越来越远的光亮,看着这颗星穿过自己所射出的光束的柱身渐渐消失在远方。他盯着它越久,就越觉得它后面仿佛拖着一个若明若暗蓝白色的尾巴;或许这是颗彗星,但果真如此的话,它的行进方向又不对头。而事实上,当他用眼睛继续观察,用大脑不停琢磨的时候,光点竟又亮了少许,似乎还稍稍改变了一点航向,就像是……
他冲向梯子,照片一古脑儿掉在地板上。
等到他冲进指挥舱,那个飞行物早就不见了。
接下来几个小时,吉利斯都在空中搜寻着,不停地调整导航望远镜的方向,试图再一次捕捉到这个不明异物的影踪。试了光学仪器不管用,他又来到自己的通讯联络台,打开宽频调谐旋钮,在无线电波段上来回调着,想从宇宙空间里一片嘈杂的颤音中搜索到一个反复出现、相对固定的信号。他几乎没意识到舱里已变得越来越冷了,天花板上的顶灯也熄灭了。此刻他早已忘记了原先的意图,也没想起来通知人工智能系统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那个东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忙了好久,却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然而对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他确信无疑。它绝非幻觉,这一点他可以肯定,他越想就越发坚信那惊鸿一瞥问的物体并非宇宙间固有的天体,而是一架太空飞行器,在与阿拉巴马飞船交汇而过的一瞬间被捕捉到了,尽管两者之间的距离无法估算——一千公里?一万公里?还是一百万公里?
那么,它又是来自何方?肯定不是从地球上来,这一点没有怀疑的余地。谁在上面,它又将飞去何处?洗晚餐用过的碗碟时,他脑子里塞满了无数可能的猜测,接着他又忙着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在此之前,他可是没指望着还会再吃这一顿。它为什么没飞近一点呢?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这个问题。或许它没发现阿拉巴马号飞船?他会不会再看到它呢?不太可能,最后他自己下了结论……可如果有了第一只,难道没有另外的可能性吗?兴许还会出现其他飞行物呢?
他觉得有必要记下这个偶发事件,这样飞船上的其他成员就能获悉他所观察到的情况。然而当他回到指挥舱,开始往航行日志中敲字打记录报告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会遣词造句了。面对空无一字的显示屏,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显得空洞而又毫无生命力,他竟无法用语言栩栩如生地再现他所观察到的神秘奇观。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待在飞船上的这并不算短的六个月时间里,竟从来没有尝试过写一篇航行日记。
当然,没什么值得记录下来以飨后人的内容:他醒了,他吃了,他跑步了,他学习了,他酗酒了,他想到自杀了。可是仿佛突然间什么都变了。昨天他还作好了一切准备,准备进入气密舱,闭上眼睛,将自己投入虚空。现在,他觉得好像自己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生存下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也仅仅是让他弄懂了一个道理,使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存价值:是不是在他死了之后,身后除了一张废置的床铺和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酒之外,还应当留下点别的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在电脑上写东西了。于是他搜遍了整个货舱,最后总算发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大量供军需官使用的登记簿,是用来记录这次远航中的物资供应状况的,附带一盒笔。让他大为惊喜的是,他还找到了几本速写本,一些碳素铅笔,以及一套水彩画材料及一应用具;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显然很有一番远见,往飞船上放了这么些绘画必需品,好让人有机会炫耀炫耀自己的才艺,就算是一种奢侈的挥霍也值得啊!
吉利斯拿了一本登记簿和两三支笔回到餐厅兼起居室。虽然游戏桌已被毁得不成样,但是将盖子一盖上,它就成了一张棒极了的书桌。他把室内的家具摆设调整了一下,好让桌子对着隙望孔。不知何故,他觉得手写感觉上舒服些。一开始,他迫不及待地提笔便写,结果是潦潦草草,不知所云,于是写了扔,扔了写,后来多多少少总算能夹叙夹议地记下一点前一个夜晚的所见所感,后面又加了几页,写的是自己对这个东西有可能是什么的一些非正式的猜测。
等他写完了,他才发现自己伏案太久,背部酸痛不已,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握笔处磨出了一个泡,又红又肿,疼痛莫名。尽管他已经再没什么可写的了,可他仍然有对纸倾诉的需要。将满腹心思诉诸于笔端,诉诸字里行间,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宣泄,其他任何方式都无法比拟。这种感觉他以前还没有过。这是—个全新的体验,他可以借助这种手段暂时进入另—个空间。他的肉体已经疲惫不堪,可他的精神却依然亢奋。他全然不顾自己已经体力透支,心中升腾着—个强烈的愿望,写,继续写,写到底。
当时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的头脑已渐渐清醒。
吉利斯渐渐恢复了以往每天的作息时间,那还是在他暗无天日的日子开始前为自己制定的日程表。这期间他殚精竭虑,搜寻脑海中的点点记忆,想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他开始尝试每天写日记,但往往言而无味,每每以沮丧之极而告终。他还耗费了几页笔墨写起了自传,后来发现写自己的事会时刻提醒自己目前的处境,因此最终还是将这几页东西从登记簿中撕掉,扔到一边儿去了。他写的诗也是怪怪的;当他读着自己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这几首枯燥无味的打油诗时,他几乎想重回气密舱,一了百了算了。绝望中,他匆匆记下了遗漏掉的几件事,还没等写完,他就意识到,记这些不仅意义不大,而且更加令人不快,比写自传还窘迫。最后,这东西也给扔进了废纸篓。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就这样坐在改装的书桌前,眼睛死死盯着嘹望孔外,手在纸上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地画着那个多事之夜所看到的星体。他不止一次产生了找瓶苏格兰威士忌一醉方休的欲望,可一想到上回因酒生事,差点走上绝路,他就立刻对这玩意儿敬而远之了。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写出点有意义的东西,不说为别人,最起码也是为了自己。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脑袋瓜变得平实无奇,聪明劲儿全没了。灵感不知跑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然后,有一天大清早,当他设置的昼灯尚未开启之前,他突然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几秒钟前,他的脑海中还盘旋着栩栩如生的梦境,一睁眼,那份清晰和逼真便稍纵即逝,差不多全部烟消云散。平时他也常做梦,梦中的情景大多数指向与地球有关的内容,即记忆中他曾去过的地方,以及他所认识的人,而这一次的梦境却异乎寻常;梦中‘没有他自己,发生地点也不是他所去过的任何地方。
梦里的片断和细节他基本上想不起来了,然而有一个情景始终留在他的脑海里,十分清楚: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抬头凝望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盘踞着一颗巨大的行星,四周环绕着一圈耀眼的光辉,年轻人绝望地看着这一团明亮的光芒——吉利斯将其认作是自己看到的那个不明飞行体一越行越远,向着广袤的星空深处飞去。
吉利斯翻了大半个身,好像也没想起床,可他发现自己竟坐了起来,伸手去够睡袍。他冲了个澡,水温调得冷热适中,站在花洒下面,四周是迷蒙的水雾,他开始发挥自己的想像,织补支离破碎的梦境。年轻人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