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猴王的嘴,米洛。”塞尔薇说。她把二郎神撇开,让他毫无生气地将头垂在铠甲上,“猴王等解构化变成了一座庙宇,明白吗?
“猴王先变成一只麻雀,于是二郎神变成一只鹞鹰;猴王变成一条鱼,二郎神变成鱼鹰;猴王变成水蛇,二郎神变成赤顶的灰鹤。那猴王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变成了一只花鸨。看,就是这个。”她向他展示了一个尖喙长腿的飞鸟木偶,飞鸟稍稍放大的头上还保留着石猴的一些面部特征,“这种鸟是最贱的①,它能同任何一种鸟交配——包括乌鸦。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只鸨鸟,小飞侠。”
【① 花鸨:即鸨鸟。由于其雌雄鸟体羽颜色相似,且在繁殖期间由双方轮换孵卵,让人们误以为鸨鸟没有雄鸟,并因此被冠以“万鸟之妻”的恶名。】
“嗯?”
“无论他怎么变化,二郎神还是射中了他。于是他又飞起来化成一座庙宇。明白吗?这旗杆就是他的尾巴,只是我还没用胶把猴毛贴上去。这儿是猴王的嘴。窗户是他的眼睛。但二郎神还是发现了他,并威胁说要打破窗户。可那样一来猴王就会瞎掉的。”
“真是太棒了,塞尔薇!你是怎么表演的?”
“用胶水啊,”她说,“全是用胶水贴的,米洛,在表演行当中,任何粘合方式都要使用:胶带、热胶、尼龙胶条、铆钉——你像在盘问我——这儿全是重重叠叠粘在一起的东西。我想在一周之内上演这个故事。听上去不错吧?”
“你教我吧。”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话。”她将他领到木偶戏台后,沐浴在血红的光线里,将奇形怪状的东西塞到他手中。
“塞尔薇……”他开口道。
“什么事?”
“猴王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能像他那样变身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停下手中正忙着的事看着米洛。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一片红色的光亮、猴王的嘴、一堆道具和木偶以及他们身后的凸窗玻璃,米洛和塞尔薇四目相对。“他是一个变身人,米洛。一个变身人。”
米洛心中挤了一下:不是绷紧了,而是挤在一起,如同他放松绳子的两端以解开一个绳结一样。他什么也没想,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迪迪……”他喃喃地说。
“……你应该叫塞尔薇。”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这可不太好。”她说,“我们有很多对白要背诵,还有很多提示要记下来。拿着这个。”说着,她将猴王那根重一万三千五百磅的如意金箍棒递给了他。她又站起来,打开悬在头顶的灯。那是盏廉价的枝形吊灯,上面缀着的水晶玻璃晃荡着,小小的彩虹映着二郎神、木偶的头以及墙上的面具和海报,包括那幅“跃人虚无之中”。他们开始练习。
从来都没有顾客来过这里,没有咖啡也没有人聊天;椅子日复一日地扣在圆桌上,只有塞尔薇和米洛偶尔搬下来坐坐。
有一次,一个戴着防毒面具、提着大钢瓶和喷枪的打虫的人像科幻小说里的爆破手一样出现在芳草绿荫,可塞尔薇几乎将他打昏。那人挥动着自己粉蓝相间的服务授权书保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被塞尔薇死命地推出了大门。
“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她说。
“这就是素食者!”米洛摇摇头说。
“他们可能是石猴,小飞侠。他们还可能是他妈的弗朗茨·卡夫卡。你怎么知道这些像蟑螂一样讨厌的家伙是什么人?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满大街去杀人。”她大步走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拂晓时分才回来。她弄醒他,问他借钱。以后的两天里,米洛觉得自己总算是报答了她。
第五周,她教他如何安然入睡。她在黑暗中对他柔声低语。他让她走上了舞台,但不许她靠得太近。
“米洛,你的腹部上方有一个碗状的东西,很大——你能感觉到它吗?”
“嗯。”
“很好。每次你吸一口气,就好像这个碗里被充满了空气。这样的感觉不错吧?”
“还好。”
“而每次你呼气时,碗里的空气就释放出来了,就像热汤往空气中冒热气一样,明白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小家伙,只要用心感觉,让这个碗充满空气,再让空气飘散出来就可以了。要仔细感受空气是如何进出你的口鼻的。就这样不断地重复。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感觉。如果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再把精力集中到呼吸上。你不用计数,不要数过一,只简单地重复数1、1、1……明白了吗?这才是正确的数数方法,别的数字都是多余的。而且你只能在晚上睡觉,白天一定要保持清醒。记住了?”
“我会试着做的,塞尔薇,可我很害怕。”
“有什么话就说吧,小飞人。害怕!”
“你多大了?”他突然很认真地问。
“一百万岁了。”
“你又在胡说了,塞尔薇!”
“十七岁。”她回答道。
“我十五岁,我们俩差不多大。”
“继续瞎琢磨吧,小家伙。”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过去有过……”
“有。”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还不行,米洛。太快了。我也感觉到了,也许有这个可能吧。可是别太心急了,好吗?”
“好的。”
她仰起头看着米洛,咬了咬嘴唇。
米洛心中涌上一阵暖意,融化了他设在自己和塞尔薇之间最后的防线。
“你看着我的时候都看见了些什么,米洛?”
“一个女孩啊——你指的是什么?”
“当你看见满天星月的时候,可能就是……”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她将目光转移开,“我得去一个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你还有钱吗?我快没钱了。”
那天,米洛躺在海滩上阳光照耀的漂浮木上,沙粒轻轻拍打他的脸,海风撩动着他的衣衫。他尽情呼吸着海风,肺像一张涨满的风帆。海水在他周围起落低语,浪花冲刷着海岸。腹中的碗被反复地充满又排空。思绪如潮。他心中的结瘤竟自消解了。
迪迪说:“米洛,你怎么这么矮小?”她身形高大。她是快乐的绿色巨人,是金刚,是珠穆朗玛峰,是当空的皓月。他觉得自己是在错误地用显微镜观察她。她轻轻将他抛起,他头朝下落了下来。她哈哈大笑:“我是说,你剩下的那部分上哪里去了,米洛?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用得太狠。我在想,伽利略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就是那个认为自然数和平方数是一样多的人。1,2,3,4,5……或是1,4,9,16,25……的数量是一致的。因为每一个自然数和平方数之间都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聪明吧?——尽管平方数的数字大,而且是自然数的一部分,这一结论也不受影响。你也是这样的两部分构成的吗,米洛?”她用手挠他的胳肢窝,“管你是多还是少,你都是我的小米洛。当你变身成现在的四分之一大时不会有所损伤吗?而当你变成小型飞艇那么大时也不会有所增长吗?你到底是怎么变身的?”
碗被充满了空气,又被排空了。大海。海风。他的心结解开了。“我是一个会变身的人。”
天黑了。海水渐渐泛起蓝绿色的粼光在港湾中翻腾,看上去不像是液体,倒像是人们的情感世界。天空关闭了它的光亮。雷声轰响。米洛从漂浮木上爬下来,拂掉身上的沙往回跑。他跟塞尔薇约好了在浴室门口碰头,然后去老旋转木马场表演。
“当天马撒尿时,人间就会下雨。”迪迪曾这样告诉他,“万物都是变幻而成的——这是优波尼沙①里记载的。想多知道一些吗?”
“不想。”迪迪的说法让他心惊肉跳。
【① 优波尼沙:印度教吠陀经之一,讲述人与宇宙的关系,强调印度泛神论观点。】
现在,按照迪迪的优波尼沙里的说法来讲,雨就像收缩的膀胱里的尿液一样开始从天而降,滋润万物。天马轻声嘶鸣,双眼闪光。沙粒被雨激起,变成泥污,在汽车开过后形成了车辙印。米洛浑身溅满了污迹,噼啪噼啪踩着积水跑向浴室。开始下小冰雹了,他的头皮发痒,头发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冰屑。他伸手捋去冰屑,头发嘎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雨和冰雹都变小了。他再度听见了海潮涨落的声音在他身后起伏。浴室的旗帜来回扇动,发出的呼呼声像是有人在结结巴巴地交谈。
塞尔薇正在浴室台阶顶上的两根廊柱间徘徊,屋檐正好挡住了倾泻的雨水。宽阔的石阶上布满了小冰雹,在米洛脚下碎裂开。
“塞尔薇!”他大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必须得听。”
“拜托,我赶时间,米洛。有个家伙正在里面等我,而且我们马上还有演出。”
“塞尔薇,可是……”
一个健壮结实的瘦高男人穿着夏威夷花衬衫,从塞尔薇和米洛所站的阶梯平台对面的男浴室里逛了出来。他有些谢顶,但仍将残存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还上了发油。耳际的络腮胡子一直延伸到长而宽阔的下巴上。他的手指上戴满了指环。“嗨,干吗现在还在这儿磨蹭?我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塞尔薇转向他说:“再等一分钟,您在里面等我就成。我何时让您失望过?”
“得了。”他急忙转身进去了。
“听着,米洛。”塞尔薇微微颤抖着。米洛也在发抖,因为淋了雨但塞尔薇并没有被雨浇过啊,“我得马上走了,可我需要你留在这儿。你进去找到伦尼,帮我把一个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一并交给他。警惕些,米洛。帮我留意他有没有小心对待我交给他的东西,好吗?”
“没问题,塞尔薇……”
“听好,跟伦尼在一起的那个家伙会办点事——不会太久的——然后伦尼会给你一些钱,并把盒子还给你。记住要把盒子和装在里面的东西都拿回来,分毫无损地拿回来。听清楚了吗?”她递给他一个物件,可他正死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她只好把它塞到他手里。那是一把冰锥。
他起初不知道这有何用处,“塞尔薇?”
“别担心,你用不着使用它,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你可以把冰锥拿出来给他‘看看’——假如情况实在很恶劣的活。这样一来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掉。伦尼可没你那么勇敢,小飞侠。相信我的判断力,我了解伦尼。”
米洛将冰锥别在衬衫下的腰带里。
“别拦着伦尼。等伦尼走了,你就站在淋浴喷头旁边,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如果恰好有人在附近,就等他们先走。然后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出门等着。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到那里去找你的,我保证。”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吐出来。
“好了,”她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起来,所有的紧张都转化成了她语气中高度的目的性,“转过身去,米洛。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你不能偷看的。我会留下让你带给伦尼的盒子,然后迅速离开这里。转过去,数到二十,然后按照我说过的去做。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塞尔薇。”
“你这傻瓜,浑身都湿透了。”她笑着拨乱他的头发,“怎么不知道避雨啊?”她扳着他的肩,让他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