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照到鸟身上来。鸟对这种反光常报以长鸣,我感到,这长鸣声里有着它们对自由的渴求。于是我常对鸟说:“你们再忍耐一些日子吧,我会放你们的。”
每天我亲自从库班河带鲜鱼来喂它们。
“吃吧!”我把鱼投进笼里。鸟儿贪婪地吞食着,从小碗里吸水喝,圆圆的瞳孔里映出我的脸庞,似乎在说:“放了我们吧。”
我允诺了,但一天又一天地把自己的诺言往后推。让它们飞走吗?我怎么舍得和这两只美丽可爱的鸟儿分别呢!
我常和鸟儿说话,就像和人说话似的。我问它们,自我感觉如何,在想些什么;还问海洋的情况,问自由的滋味。也许,它们能理解我?
但有一点我从不怀疑:鸟儿在期盼海风,期盼自由翱翔。它们有时甚至会展开翅膀上下拍打。
现在看来,在那个使我的命运发生转折的事件之后,我始终弄不清,在鸟儿和我这个水稻专家之间究竟存在着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这东西肯定存在,事件的过程,事件开始的环境可以作证。
床放在凉台一角,鸟笼在床对面。无论我醒得迟早,鸟都在我眼前,也许,它们在注意观察我是怎样入睡和醒来的。它们夜里老是动,睡得并不安稳。
渐渐地,我的梦也开始变得不平静了。
起初,我还没有发现,谁在成年时代会关注梦的含意呢?某件事物在眼前掠过,某种意识在脑海里一时闪现,只要你醒来,摇摇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才留意起来,每当我入梦时,我就会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有节奏,连续不断。究竟怎么回事?也许是我太累了吧?可我以前再累,却没有听到过这种“呜—呜嘿—嘿!呜—呜嘿—嘿”的声音。现在甚至在白天,一个人沉思的时候,也会听到这种“呜—呜嘿—嘿”的声音。
这声音似有某种熟悉的东西,但又捉摸不出。我开始细听,仿佛立于田间细听。刚要记起什么,马上又变成“呜—呜嘿—嘿”之音!真不可思议,而正因为一切不可思议,才使我心绪不宁。我开始用手掌捂住耳朵,甚至用棉花塞住耳朵,可声音却有增无减。
我已经什么都不能思考,不能阅读了。
“你怎么啦?”妻子问,“生病啦?”
我能对她说什么呢?
……蓦地,我明白了,这是海浪的声音啊!一种簌簌声、哗哗声参合着撞击声,是海水和石头相撞发出的那种碰击声……
解释终于找到了,我顿时平静下来,但是疑窦也马上接踵而至:海浪从何而来?须知,我们家离最近的海,也有100公里之遥啊!而且海浪在我耳里回响,就如一颗巨大的心脏在频频跳动一般。
声音刚落,我眼前就现出了海洋。即使躺着,也毫无睡意。在个把钟头的休息时间里会是什么梦呢?你微微闭下眼来,大海就会出现,而且出现得很怪。好像我是从上往下看着它,是在海岸上方飘游似的。海浪涌向岩石,水花四溅,闪闪发光。我在飘游着,飞着,迎面扑来阵阵海风。景象是如此现实,犹如我是在白天见到似的。我没有睁眼,因为我不愿放过大海。我举手摸了摸墙:我是在家里,墙就在我身旁!就是说,我做梦了。但这梦是双重的:我既在家里,又在海洋上空;我手摸着凉台的墙,又飞行在海面上……我头脑十分清醒,对这种双重性感到恐惧,因为白日做梦是迷人的,但同时也是吓人的。
晚上,也是同样的梦景:海浪。过去我常到黑海去,在索契海滩度假。但现在看到的海却是另一番景象。
就这样夜复一夜地重复着。有时景象也会有所改变:海岸离去,下面是浪涛,前方是地平线。浪潮渐息,听到的,只有渐缓的浪峰上水花飞溅的簌簌声。
又变了:地平线倾斜一边。阳光刺目,我紧闭眼皮,而当我睁开眼时,看到的竟是一艘船……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也许把鸟给惊醒了,它们在笼子里乱动,时而还叫上一两声,使我心里发颤。我眼前又浮现出大海,我多么向往的大海。
早晨我去上班。第二天一切如常,但是对大海的思念仍留存心中,日趋加深,渐至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是一种强烈的思念,也是警钟。担心什么呢?为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竟把我的心撕成了碎片呢?这一切常使我当着所长的面,从田间,从晚间会议上匆匆赶回家里,可到了家里也一样不得安宁。我想见大海。
想见,我似乎就见到了:海岸、浪潮、轮船和一晃而过的鱼。海鸥的呐喊声很近,就在耳朵上方。醒来之后,我总是竭力在想:海鸥是在我的梦境里呐喊呢,还是在现实的笼子里呐喊。
我跟鸟儿经常长时间地谈话。
“爸爸,你这是怎么啦?”小儿子鲍利加问。
我把他抱起来,面对着鸟:“你想要这样的翅膀吗?”
“当然想。”孩子说着,把手伸向笼子。
我制止了他,我不容许任何人侵扰鸟。
“把它们放了吧。”鲍利加哀求道。
“我会放的。”
鲍利加又问:“它们的老家在哪里?远吗?”
“你晚上睡前到这儿来,我讲给你听。”
晚上鲍利加来了,而且在我之先早早就上了床。
“你累了吗?”我挨他身旁躺下。
“我做了个梦。”孩子答。
“你也睡不着。”我笑了起来。
“反正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大海。”
“大海?”
“蓝蓝的、波涛滚滚的大海。”
透过窗外射来的半明半暗的光,我发现,孩子躺着,双目紧闭,脸上露出一种似乎想捕捉什么东西的专注表情。
“为什么你的脸会这样?”我问。
“别妨碍我!”鲍利加悄悄说。
“妨碍你什么?”我也同样悄悄地问。
“捉鱼呗。”
我默默地看着儿子。
“捉到了。”鲍利加突然把手指捏拢大声叫起来,同时睁开眼往手上看,“咦,它到哪里去了呢?”
“什么东西?”
“鱼呗!”
我又笑起来。鲍利加则说:“海洋不见了……可我正想上那儿去的。”
孩子的话里的确有某种可信的东西,绝不是幻想。我要求道:“你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
“我躺着,”鲍利加开始说,“等你好久了,都不见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了,起先我尽力坚持着,甚至用手指把眼皮掰开。可后来,我好像觉得听到了声音,我便仔细地听起来,竟忘了睁眼。这时我就看到了大海,很近,我就在它上方飞行。波浪滚滚,一切就像电影里一样,白色的浪峰、水花。噢,我……爸爸,我现在又看到了大海。等等,”鲍利加用手掌蒙住眼睛,“这样会更好一些。大海又来了,仍是那样的……”
正像鲍利加说的那样,我眼前也出现了大海。
“水花在飞溅!”
是水花飞溅。
“先前那时候,我看到了一条鱼,便伸手去捉。”鲍利加继续说着。
鱼群像一把把闪光的刀子在水里掠过。
“瞧,就是它们!”
鱼群连续不断地游过。
“哦,真多!数都数不清!”鲍利加举起手,扳着指头,“数不清哪,爸爸……”
海水在我们两人的眼里翻腾,一条鱼又出现了,鲍利加猛地伸出双手。
“没抓到!”他遗憾地说,但马上又叫起来,“轮船!”
一艘轮船正劈波斩浪驶来,发亮的船舷上印着白色醒目的大字。
“什么字?什么字?”鲍利加小声问。
“鄂霍次克。”
“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
鲍利加转身面向我,我也睁开了眼。
“鄂霍次克,”鲍利加说,“字写得好大哟!”
笼子里,被我们惊动的鸟不安起来。
尽管鲍利加又用手蒙住眼睛,期待着续梦,但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轮船使他感到惊奇,我也如此,但更奇怪的还是,两个没睡着的人怎么会同时做同样的一个梦呢。
鲍利加已完全清醒。
“为什么,”他问,“我们两个都梦见鄂霍次克号轮船呢?爸爸,你一定还看到船上的水手和船长了。好大的船啊!”孩子又惊叫起来,“它乘风破浪,乘风破浪!有如电影……爸爸,如果这艘船真的存在,那会是什么问题呢?还有水手、船长?这是在哪一个海域,是在我们的海域,还是在外国的海域?”
我默不作声,也正为孩子的这一连串问题所困扰。
“是在哪个海域?”鲍利加紧紧追问。不过一分钟,他就提出了新的问题:“在船上,你还看到过什么?一条鱼吗?完全活生生的鱼!我已经把它抓住了,爸爸,可手里却什么也没有!”
鲍利加把张开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
“一个活生生的梦。”孩子总结似的说,“梦里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我明天再来,好吗?也许我们还会看到的……”
我把孩子打发去睡了,可我自己直到天亮都没有睡着。
梦,如果是梦,那它已使我不得安宁,而且这是儿子和我两人同时做的梦。这样的梦,我已经做了整整一个夏季。原因何在呢?
鲍利加开始每晚都上我这儿来,每一次我们都见到了大海。我们以此度日,乐此不疲。每天白昼刚至,我们就盼着夜晚的降临。白天啊,好长,好长……
不知不觉我开始恋家了,上班时我总想回家,简直忍受不了。鲍利加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总爱往河边跑,而是老守着我,不肯离开。
“爸爸,怎么会这样呢?”他常问,“往后还会怎样呢?”
家里充满了期待和谈话。
“看到鲸鱼了吗,爸爸?”
妻子最终说话了:“你们爷俩悄悄地嘀咕些啥?你这老东西,为了回家,居然开始逃避起工作来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她没有看到主要的,而且也不想看。大儿子没在家,旅游去了。我们的梦会给他产生什么印象呢?如果他也……简直不敢多想!
“你们都疯了!”妻子骂道,“没事干,还是怎么啦?”
骂也无济于事。梦每天晚上都缠着我们。
也许,这是一种暗示?谁给的呢?从哪儿来的呢?
“鄂霍次克,”我反复念叨着,“鄂霍次克……”
我常忆起廖尼德那次到来。鄂霍次克海、千岛群岛……也许,我想念他了吧?也许,他讲述的故事在暗示我去追求浪漫?够了,廖尼德和我都已50挨边了,还讲什么罗曼蒂克?当然,我管不了廖尼德,他把一切抛开,投身海上……但是我要对自己负责。无论伦敦,还是世界其它名城都不会像我的收割计划那样拴得住我的心。
笼里鸟儿在使劲地拍打着翅膀,拖长声音鸣叫。也许,这一切都是因鸟而起的吧?
我走近鸟儿:“你们伤心了吧?”
鸟儿用迷人的眼光注视着我的眼睛。
它们的瞳孔里映出大海和太阳,还有一种隐隐的呼喊:我们要自由飞翔!哦,它们是在对我叫喊:“我们要飞翔!”海水从它们眼里流到我的眼里……撞击着岩石,轮船正朝我驶来……
我立刻跑到邮局,给廖尼德发了封电报:“你们那里有没有鄂霍次克号这样一艘船?”
过了4天,我收到了回电:“有鄂霍次克号船。详情请待来信。”
不久,信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