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喽,哎!”他低声咕哝着,“竞然在晚上还能看见东西。”
路易丝躺在伦道夫旁边,瞪着天花板。他已经睡着了。她知道他又做噩梦了。他抽搐着对一些莫须有的魔鬼咕哝着。有时候他会突然从梦中坐起来。她看着他的目光从一只疯狂而凶猛的怪兽变回茫然不知的人类。她从未问起过他的那些梦,那些显然很可怕的梦。伦道夫也从未提起过。
当他们都入睡的时候,他们共有的梦从不相遇。他们梦想着结婚并有一个舒适的房子。他们梦想着收养那两个孩子并像对待亲生子女般抚养他们。他们梦想着逃离现实。
路易丝小姐把单层床单拉到脖子上,希望借此远离黑夜和恐惧。当她第一次来到约翰逊旅馆时,她马上被称为“路易丝小姐”而非“路易丝”。这对于称呼者很自然,因为他们意识到她是一位女士,与街头的女阿飞和娼妓不同。他们认为路易丝是个坚强的女性,不向环境妥协,相当独立,配得上这个与众不同的称呼,路易丝小姐。但是,当她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上每晚都在增大的裂缝时,她更象个被黑夜吓坏了的孩子。她感到身边伦道夫温暖而汗湿的身体使她安心,直到那沉睡的身体不自觉地擅抖使她明白过来,他也一样害怕。
她的胳臂还隐隐作痛,她想那个紧抓她的孩子不超过十六岁。那时她正要离开她工作的洗衣店,带着一包她可以洗的衣服。那个孩子从背后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后她却清楚地看到了那张脸,那张疯狂的咧着嘴的孩子脸。她也真切地记着那耳朵,光闪闪的红羽毛悬垂在耳际,看起来毛绒绒的而且十足的女性化,下意识地,她抓起手提包里的调味瓶,没头没脑地喷了那孩子一脸。当她跑开时,其他孩子正在哄笑那个孩子,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徒劳地想弄掉眼睛里令他感到刺痛的东西。路易丝小姐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如果伦道夫知道了,他一定会去找那个孩子算帐。虽然伦道夫很魁梧,但还不足以抵挡整个团伙。路易丝小姐知道这些孩子不仅会笑,也会杀人。
胳膊上的疼痛加剧了。而现在有一个陌生人正住在一个死人的房间里。路易丝太害怕了而不能向论道夫求助。太害怕了而不能尖叫,不能哭喊;太害怕了而躺在那儿不时地睡去,偶尔在夜里的酷热中颤抖。
“我很抱歉阻碍了你去另一个世界的行程,克伦肖先生。”魔术师盘腿悬浮在一个他画的白粉圈之上,屋子中央。屋里没有别人,他依旧装束整齐。
“两年之后,克伦肖先生,你就可以走了,与我的创造同行。”
魔术师琢磨了一下自已的话。他微笑了。他情不自禁地称之为他的创造,尽管他知道他只不过打开门让它进入到这个世界而已。魔术师大声地笑着,用深沉的男中音的声音嘲笑着他自己保有的虚荣心。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有个旅伴,克伦肖先生。”魔术师知道他不能把持克伦肖先生多于两天。如果那样的话,克伦肖先生就会超越极限。那是他的逃避。很快他会适应他的新环境,并会意识到他的能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控制者。然后,他会离开……连同他的入口一起带走。了不起的伦纳德知道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就活不成了。
他闭上眼睛看到了这个魔鬼。他目睹这团阴影潜近一个人,然后带着快意的残地杀死他。魔术师睁开双眼;眼里充满对死者的哀伤。此时,他的嘴里开始充满死者的带有金属腥味的热乎乎的血。魔鬼喝血像喝酒一样。魔术师不肯下咽,他为所有被魔鬼杀害的人哀伤。慢慢地,魔术师轻飘起来,浮在开着的窗子上。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滴落到裤子上,被吸了进去。当魔术师触到窗台,他张开嘴,把血倾倒在窗台上。一些溅起来落到地面,一些落下两层楼撒在地上,但剩下的被吸进木头里,把木头染成了红棕色,上面的天然木纹几乎看不出来了。魔术师知道它就要来了。他察觉到了死亡,魔鬼的自灭和它要杀的——魔鬼的召唤者。它很快就会来到约翰逊旅店。魔术师只盼它在两天之内到。
我已经奔波得太久了,魔术师心想,一切都要结束了,到我身上来,魔鬼——我的创造,我在等待着。
在黑暗中,他听到它在外面某地的尖叫。
雷纳多拉着妹妹悄悄地爬上楼梯。妹妹紧跟其后,还拖着玩具熊的手。约翰逊边看着《危害》边睡着了。路易丝和伦道夫在工作。对雷纳多而言,这是探险的时候。他从不愿到外面去,不管怎样外边总有些不对劲。在家里他感到安全,甚至自信。探险队以克伦肖的房间为日的地上了楼。
雷纳多并不想念他的父母。仅过了四个月,他就几乎想不起他们的音容笑貌了。他所记得的只是对他父亲的惧怕,他总是醉醺醺的。他还记得他妈妈的双手,总是不停地做事;洗衣、刷碗、做饭、织毛衣。当她不干活的时候,就把双手交在一起,并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双手上,而要看看她的脸或听听她的声音几乎是不可能的。雷纳多总觉得对朱莉娅负有责任。现在他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真的对朱莉娅有责任了。他喜欢这样。
到了楼上,雷纳多看见克伦肖房间的门半开着,一束微弱的混浊的光从屋内射出来。这两个孩子背靠着墙,在走廊里无声地慢慢向前移动。很快,他们就到了门外。
“进来吧,孩子们。”魔术师为他们敞开房门。雷纳多拉着妹妹走了进去。他抬头看着这位穿着礼服的巨人,他看起来并不亲切。魔术师冲他们开怀地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美好的白牙。孩子们也回报以微笑。
“路易丝小姐说你是个魔术师。”雷纳多认认真真地发准每个音,尽量避免他所厌恶的口音。
“对,”魔术师说着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圈里。
“给我们变个戏法,给我们变个戏法,”朱莉娅欢快地叫着,跳着。
“是呀,从帽子里给我们变出个兔子来。”雷纳多几乎是在用激将法。
“好的,可我能变比那更好的戏法。”
魔术师敲下头上的帽子,帽子从头上落到了他的手掌上,底儿冲上。接着另一只手又戏剧性夸张地在帽子上挥动了几下,嘴里嘟嚷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话。紧接着,他的手一下子伸进帽子里,拽出一只长耳朵,眼圈上长着黑点的白兔。他把它轻轻放到地上。孩子们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它向他们蹦过来。他们轻抚着这只小白兔,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柔软。
看着孩子们的高兴劲儿,魔术师笑得更开心了。他是为了孩子们才成为魔术师的。因为他们总是愿意相信,愿意接受。开始时,他发觉雷纳多外表冷漠、严肃,但现在已经自由解脱了。他记得有许多次,当他做魔术表演时,孩子们敬慕地注视着他各种各样的戏法。而他们的父母则不相信也不欣赏,总是站在后面,摇头轻笑,富有逻辑地描述这些戏法是怎样变的。但这些都是他学到真正魔术之前的日子。那时,他会把兔子藏在帽子的一个秘密夹层里。现在,兔子从帽子里出来的,但确实不是从帽子里生出来的。
孩子们吵着要看更多的戏法,他高兴地满足他们。他一会儿把东西变没了,一会儿又把东西变回来。一会儿东西在屋子周围飘着飞着,变幻着形状,一会儿东西又会变成活生生的小动物。孩子们如饥似谒地盯着每一个戏法,不断地要求再来一个。
这时,魔术师突然发现雷纳多皱起额头,脸严肃起来,与他妹妹欢快天真的脸形成鲜明对比。魔术师立刻知道雷纳多有了一个富于逻辑的,成人的想法。
“你这样优秀的魔术师,”雷纳多开口提出疑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在等某样东西。”魔术师深吸一口气,“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给我们讲个故事!给我们讲个故事!”朱莉娅高兴地叫起来。
于是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成为一名真正的魔术师,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依靠手的敏捷和一些小装置。他曾经发现一本书,一本很旧的书,那里讲述了人脑真正的力量。一种潜在的未被使用过的力量。但由于他还未准备好就匆匆地看完了这本书,无意之中他把魔鬼放了出来。
楼下,路易丝小姐走进旅馆,仔细察看门厅确定没有人。她悄悄走进后屋去看雷纳多和朱莉娅。她不是专门来看他们,只想看一眼他们后,拿些冰块敷眼睛。一个年轻人用红玉米穗打了她,现在她的眼睛开始肿了。
……这个阴影魔鬼从一面布满裂缝和小孔的墙慢慢渗出来。当然,他还不知道他有能力把魔鬼从它的世界带到自己的世界来。伦纳德,这个三流的魔术师,支配着这种能力,当然,没有任何咒语或是沸腾的火锅里煮着的蝙蝠翅膀,蜘蛛腿之类的从电影里来的毫无根据的东西。这种能力来自于人脑,强大的,集中的能力。
路易丝看见约翰逊在电视的《晚间新闻》前睡着了。开始时,路易丝看见他坐在那儿打呼噜,不禁笑了。接着,她就发现孩子们不在那儿。她嗓子眼开始发紧,心跳加速。他们去哪儿了?如果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很快她镇静下来。他们一定在楼上玩呢。她向楼上走去,心仍在快速地跳着。
魔鬼慢慢地成形了,但不是人形。它像一张油纸,漆黑而且油腻,他逃离了它,但却时刻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一直跟踪他。它要杀死他。它需要杀死他,因为他这个魔鬼召唤者是惟一能把它送回去的人。自从喝了血之后,它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看见从克伦肖,现在是那个陌生人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路易丝小姐知道孩子们在那儿。他们一定在那儿。她不喜欢。她在走廊里加快了脚步。
“所以,它到这儿来杀我。”魔术师慢悠悠地叙述着,每个字都牵动着孩子们的心。
“如果它到这来,我就会从克伦肖的人口把它送回去。但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为了躲开它,我已经耗掉了许多。万一我没有足够的能力……”
“好了,孩子们,下楼去洗洗手,然后吃晚饭。”路易丝推开门,打断了魔术师的话。
魔术师站起身“晚上好,路易丝小姐。”
“噢,我们必须下去吗?”雷纳多满怀着失望问道。
“是的,就现在!”她说。
“去吧,孩子们。”魔术师微笑着说。孩子们照做了。
“再见,魔术师先生。”朱莉娅挥挥小手。
路易丝和伦纳德单独留下了。魔术师重新戴上他那顶高帽,路易丝看着他的脸,他看起来比昨晚还高一点。
“我不希望你给我的孩子们讲鬼……”活说一半她停住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还是昨晚上她看到的那双眼睛。但今天,从这对又大又黑的瞳孔中,她感觉到有些不同。她看到了希望。
“你应该往眼睛上放些冰块,”他平静地说。
路易丝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她感到迷惑不解。但她知道他不是敌人。
他听见一个男人向柜台要了份杂志,声音焦躁,疲惫。他听见现金出纳机的铃声和抽屉拉出,里边的硬币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他听见出纳员数零钱的声音,动作迟缓、懒散。但事实上他并不是真的在听。
他看见这个男人朝他、朝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