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越来越多的鸟儿心情舒畅,不停地唱歌。
我把标牌读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和我仍穿着的旧衣服、我的手枪落在我脚下等事情联系起来,一下子得出了答案。这儿根本不是什么新乐园,也没有什么我所猜想的美好。这个美丽奇妙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就是我曾经愤怒、曾经死亡的那个旧世界。但至少,这就像一个邋遢女人打扮得干干净净,穿上了女王的长袍,显得很尊贵、很可敬、很美好……
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只不过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新色彩。某种预兆兴旺发达的东西。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过去生活中的肮脏和狂乱的确发生过。至少,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回想起了过去那段生活的最后一幕,黑暗中发疯的追逐、暴怒、逐渐衰弱的旋转的绿色的气体。慧星撞到了地球上,使得一切都结束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但是,后来怎样了?……
现在又怎样了?
我少年时代的想象似乎可用来预测未来。那时,我深信世界末日必然会到来,天上会创造了不起的东西,放肆的喧嚣和恐惧,耶稣复活和末日的判决。我的飘浮不定的想象力告诉我这场判决已经到来,并过去了。它以某种方式把我漏掉了,我被单独地留在一个被洗荡过的焕然一新的世界里,从头开始。不用说,斯温戴尔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我的脑子里一时想到了斯温戴尔,想到了那个死去的人的蛮横的冲动,他尽说废话,用谎言去骗人,以便去找到一直要寻找的那间乡间风味的卑陋的大房子,性能很差的汽车,一些不值得尊敬的乡下引人。你不可能想象出那个时代的一点痕迹。他们忠厚,却也受人嘲笑。我生平第一次想到这些事而毫无痛苦,过去,我见过邪恶,见过悲剧,而现在我看见的昔日生活的愚蠢。人类财富和明显的可笑的另一面转向了我。一个耀眼的事物就像升起的太阳一样沐浴着我,在笑声中吃了我。斯温戴尔!斯温戴尔!该死的!我的末日审判成了引人一笑的讽刺。我看到轻声笑的安琪儿捂住嘴,那个肉体的斯温戴尔就在天堂的笑声之中,“这儿有件东西,非常漂亮的东西。这个漂亮的东西能用来做什么呢?”我看到一个人正从一圆形的坚硬的物体里被拉长,正像一只螺从壳里拖出来一样……
我长久地放声大笑。请注意!即使我在笑,那些曾干过的事件仍刺激我,使我难以欢乐。我在流泪,大声地痛哭。我想,就个人而言,人的精神状态趋于一致。我已经寻求去创造一种奇迹,一种快乐的印象。人们对于理智仍有共同的困惑,在认识自我上还有点困难。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坐在有栅栏的台阶上,我最最怀疑的是我的身份,经常想问一些最最怪异的超感觉的问题。
“如果这是我,”我说,“那么,我怎么会不再去狂热地寻找内蒂?内蒂现在成了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我做的一切都错了。为什么我忽然会把所有的斗志都丢掉了?为什么想到弗拉尔我的脉搏不再冲动?……”
我只是那天早上怀有这种疑问的数百万人中的一个。我想,当一个人从睡眠中或失知觉中醒来时,他是凭借对所熟悉的事物的灵敏的感觉,为了自我而认识自我的。可是,那天早上,我们所有的最最熟悉的感觉都变了。生命内部的化学过程变化了。它的新陈代谢改变了。过去那些躁动的黑暗想法和感觉都趋于平静了,有益健康了。触觉变了,视觉变了,听觉和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更加难以捉摸。如果不是我们的思想有一些稳定性,较为丰富,我相信大量的男人会发疯。但是,事实上,我们都明白,这场巨变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得到了解脱,这使我异常兴奋。事实上,尽管我头脑清楚但却眩晕。感官上有一种质变,而不是精神产生了困惑。不像过去因精神障碍而丧失理智,只是从个人过分膨胀了的生活激情和纠纷中得到了新的超脱。
在我曾经给你描写的我的痛苦而压抑的青春期的故事中,我一直想要表述的就是那个旧世界的穷苦、紧张、惶恐,无形的压力。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我苏醒的一小时内,一切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过去了,完成了,这也是大家共同的经验。人们站起来吸进了新鲜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肺里倾泻了出来,于是,过去的事情就远离他们了。
在巨变前,通过我们自己和别人非凡的时刻,通过历史、音乐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英雄的历史和光辉的榜样,我们以及那些最平庸的人都知道人类是多么美好,每个人在得到机会时会有多么美好。但是,空气中的毒素,以及缺少高尚的思想和行为使得这种时刻非常少见。空气变了,人们曾经昏昏欲睡地梦想着邪恶的精神死而复生了。人们开始睁着明亮的眼睛,精神焕发开始新生活。
醒来后,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使我感到无聊寂寞,使我想笑,又使我想哭。过了一会儿,我碰到了一个人。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前,我觉得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紧张与压力已消失。我已经走出了利己的深渊。在那里,我隐蔽的利己主义曾悄悄地活动。我嘲讽斯温戴尔,正如我可以嘲笑我自己一样。那个人的喊叫似乎是我头脑里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思想。
“我受伤了。”一个声音传出。我随即走到下面的小路,于是,碰到了麦尔蒙特正坐在沟边,背对着我。那天早上偶然碰到的、感觉到的东西都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他的帽子掉了;发质很好,金红相间,圆圆的脑袋向前代垂着;眼睛注视着扭曲的脚。他的手背很宽阔。一眼见到这宽阔的体型,我非常喜欢。
“你怎么啦?”我问。
“我说,”他用一种非常从容的声调说,一边挣扎着转过身看着我。他的模样很典型,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这是世界上每个漫画家都不陌生的形象,“我遇到麻烦了。我摔倒了,扭伤了脚。你在哪儿?”
我绕到他的前面,看着他的脸,我发现他的绑腿套、袜子和靴子都脱掉了。防护手套也丢在一边。他用他那粗拇指轻轻揉着受伤的部位。
“啊!”我说,“你是麦尔蒙特!”
“麦尔蒙特!”他想了想,“那是我的名字。”他说着,头也没抬……“还好,没伤着我的脚踝。”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痛苦地哼了几声。
“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好像一直在给自己诊断,说:“腿还没断。”
我又问了一遍说:“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他说,同时,开始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
“有点变化。”他笑着,笑里有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眼中兴趣盎然。“我一直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情感。我留意到了各种东西不寻常的亮光。对吗?”
“这只是变化的一部分。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清醒的神经。”
他审视着我,然后沉思着。“我醒了。”他说,一边在记忆中探试着他的道路。
“我也醒了。”
“我迷了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迷路了。周围出现了奇怪的绿色的雾。”他盯着他的脚,接着又说道,“一定与彗星有关。黑暗中我被一东西绊倒,想要继续走……后来,我一定是头朝下摔到了这条小路上。看!”他用头指点着,“那儿有一根新折断的木栏杆。”他认真验证着,然后得出结论,“没错……”
“当时天很黑。”我说,“到处都冒出一种绿色的气体。这就是我最后记住的事情。”
“然后,你醒了?我也醒了……后来,就处在一种困顿的状态。空气中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当时正开着一辆汽车沿着一条路飞驰,心中非常激动,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我走出了……”他停了一下,伸出表示胜利的手指说“装甲车!”“对,我走下了装甲车!我们从这儿到特克赛尔把军舰排成直线。我正好在他们对面,易北河上布了水雷。我们失去了‘沃丹伯爵号’战舰。啊!对!是‘沃丹伯爵号’!那艘战舰贵得很。里格比那个蠢货却说这没关系。一千一百名士兵沉入了水里……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把北海像过筛子一样寻觅了一遍。同时,北大西洋舰队就等在法罗斯,他们没有一条船的煤够烧三天。啊,那是梦吗?不!我曾向许多人讲,让他们放心。那是在一次会上吧?他们是好战的,也是非常害怕的。多么不可理解的人啊!他们中大多数都挺着大肚皮,赤裸裸地像个怪物。在什么地方?当然了!在科尔切斯特,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把它都消灭了,有牡蛎。我一直在那儿,就是要证明所有偷袭所造成的慌乱都是胡闹。后来,我正回到这儿来……但是,这似乎好像不是最近的事。我猜想是最近的事。对,当然的!没错!我从装甲车里走出来,想沿着峭壁上的路走,因为大家都说舰上有个人正沿着海岸被人追捕。这回清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枪声!……”
他回忆着,然后接着说:“真怪。应说不得哪些事了。你听见了枪声吗?”
“是在昨天晚上吗?”我问道
“昨晚很晚的时候。早上还有一、两声。”
他把手放在头后枕着,看着我,坦率地笑着。他说:“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觉得很怪。整个过程似乎就像是一场糊涂梦。你认为会有一艘叫‘沃丹伯爵号’的舰吗?你相信我们会真的像玩游戏似的就把那么大的玩艺儿沉入水下?这像是一场梦!但是,事情似乎是真的。”
按过去的标准看,我和这么个大人物交谈得这么轻松随便是很不可能的。
“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感觉他是醒着,他感觉到了那种绿色的烟雾,还有别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也都不太真实。”
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说:“我在科尔切斯特演过。”
我想他要说更多的内容,可他惯有的谨慎使他稍停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怪的事。”他说,“总的来说,疼痛不是太令人难挨,而是更有意思。”
“你疼吗?”
“我的踝骨不是断了就是扭伤……我想是扭伤吧!一动就疼。但是,总的来说,不那么严重。局部受伤与那件事没什么太大关系……。”他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说,“我正在科尔切斯特讲话,正说有关战争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那些记者们在飞快地记着什么。忽然,一阵骚动,传来一阵嗡嗡的对牡蛎的赞美声。出了什么事?是战争吗?战争还需要一段时间。战争会死人,会毁掉城堡和村舍……这是演说家的嗜好!我昨晚喝多了吗?”
他皱起眉头。他把右膝放好,把肘放在膝上,然后,用拳头撑住下巴。粗密眉毛下的那双深凹的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考虑着那些未知的东西。
“上帝!”他小声说,“上帝!”那语调让人感到厌恶。他在阳光下作出一幅深沉的样子。他给我的感觉是:“不仅体魄宏伟,而且使人感到必须等他思考结束。从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知道会有这种人……”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脸上仍显出疑惑。“我昨天晚上的演讲,”他说,“全他妈是胡侃,你知道吗?什么也无法改变,无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