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婉转的说法,它指的是当一个没活干而身上又没有一分钱的时候,指的是日复一日的萧条,到处是饥饿的游民。这种反复出现的情况是当时工业社会的必然结果。
“我最好坚持呆在罗顿家。”帕洛德说。
“呸!”我说着,一边假装厌烦地打了个手势。
“就要出现混乱了。”帕洛德说。
“谁在乎那些?”我说,“让麻烦出现吧!越多越好。早晚有一天,这种制度得毁灭。这些搞投机垄断,搞托拉斯(注:资本主义垄断组织形式之一,由许多生产同类商品或在生产上有密切关系的企业合并组成。托拉斯的成立,是为了垄断销售市场,争夺原料产地和投资范围,以获取高额利润。)的资本家们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糕。为什么我就该呆在罗顿的办公室里,像一只受惊的狗,眼睁睁地看着饥饿的人在街上徘徊?贫民就是主要的革命者,当他们出现时,我们就该出动,向他们吹呼致敬。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就要这样做。”
“听起来挺不错。”帕洛德开始说。
“我厌倦了这一切。”我说,“我想尽办法与这些姓罗顿的去斗争。我想如果我也饥饿难忍,我就可能与那些饥饿的人交谈。”
“别忘了你的母亲。”帕洛德用谨慎口吻说。
这倒真是一道难题。
我用浮夸雄辩的话把这问题遮掩过去,说:“一个人能母亲缺少想象力,他就可以葬送世界的未来,甚至葬送他本人的未来吗?”
离开帕洛德,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天已经很晚了。
我们的房子位于克莱顿教区教堂附近很有名望的小广场。加比塔斯是教区的副牧师,他就寄居在我们的房子第一层。楼上住着一位叫霍尔罗德的老小姐。她在瓷器上描绘花卉,邻屋供养着她的盲姐姐。我住在地下室,睡觉在顶楼。屋前由五叶地锦遮掩着,乱糟糟一团团地从门廊上垂下来。
当我走上台阶时,一眼瞥见加比塔斯先生正在房间借着烛光给照片上色。他那平淡生活的主要乐趣就是背上小巧怪异的快镜相机到国外去度假,回来时带着许多模糊的底片。那都是他在风景有美令人留恋的地方拍摄的。摄影公司按优惠价格为他冲洗出来。然后,他会花一年的时间在晚上把它们印制出来,以便把照片分送给他的朋友。
他在克莱顿国立学校有许多工作。例如,他会用古英语字体题赠他的照片:“意大利旅游照片E·B·加比塔斯牧师”。似乎他就是为了这才生存在世上,才旅游,才立身于世,这也是他唯一真正的乐趣。借助遮光灯,我可以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小鼻子,眼镜后稍显苍白的眼睛,以及因努力工作而萎缩的嘴。
我的母亲让我进了屋。她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她也知道即使问出了什么事也无法补救。
“晚安,妈妈。”我说着,然后有点漫不经心地吻了她。
我点燃了蜡烛,立刻举着它,走了出来上楼去睡觉。我没有回头再看她。
“我还给你留了晚饭,亲爱的。”
“我不想吃了。”
“可,亲爱的……”
“晚安,妈妈。”我上了楼,砰的一声关了门,吹灭了蜡烛,躺到了床上。过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才起来脱衣服。
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候,母亲默默哀求的面孔激怒了我。那是无法描述的。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必须对此进行斗争。如果我不去斗争,让步了,我就难以生存下去。这件事伤害了我,分裂着我,我的忍耐程度几乎不足以抗拒它。显然,对于我来说,我必须为自己认真思索宗教问题、社会问题、行为问题和权术问题。母亲那可怜的单纯信仰根本帮不了我。
对此,她根本就理解不了。她的信念就是人们已接纳了宗教。她唯一的思想就是盲目地顺从已被公认的秩序、法律,以及顺从于所有那些比我们有势力的受推崇的人。对她来说,信仰自由是无法想象的。尽管我经常和她一起去教堂,但是从各种的迹象上,她已经知道我正在渐渐抛弃那些曾经支配了她一生的东西,正在接纳一些可怕的未知的事物。我敢说,她可以从许多方面猜出我所干的那些遮遮掩掩的事;她已经觉察出了我所信奉的社会主义,觉察出了我在精神上对现行制度的叛逆;觉察出了我对她认为圣严不可侵犯的一切怀有严重的不满。然而,你知道,她想要保护上帝的愿望远不及我想要做的。她好像总想对我说:“亲爱的,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推翻这一切更难。不要向它开战,亲爱的,别这样!不要做任何侵犯它的事。我相信,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会伤害你;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会伤害你。”
像当时的许多女人一样,由于受到现行秩序残忍的暴行的
恐吓,她已被吓坏、被征服。它使她身心扭曲,使她未老先衰,使她老眼昏花,所以,在她55岁时,她只能凭借着不值钱的老花镜凝视着我的面孔。她眼光钝暗,视力模糊,带着惯有的忧虑。再看她的那双手,那双可怜的手啊!整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的手如此脏,由于辛劳而畸形,如此粗糙,像树皮一样皲裂……。总而言之,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对自己说,我与这个世界和命运的抗争不仅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然而,那天晚上,我使劲从她身边挤过,不耐烦地回答了她的问话,把她丢在走廊里,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为生活的困苦和罪恶而愤怒,为罗顿的侮辱而愤怒,为内蒂来信的无情而愤怒,为我的软弱和卑微而愤怒,为我所无法忍受以及我的无所做为而愤怒所激怒。内蒂,罗顿,我母亲,加比塔斯……他们一遍一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使我筋疲力尽。我无法制止那些接踵而来的烦情扰事。
忽然,我感到情感已枯竭。半夜里,听到钟在敲。我记得很清楚,我突然站起来,在黑暗中迅速脱下衣服,入睡前几乎没有碰一碰枕头。
但是,我不知道那一夜母亲是怎么入睡的。
奇怪的是,我尽管强烈地责备自己对帕洛德的傲慢,但是,我从没有因我对母亲的行为而责备自己。
我现在认识到我从母亲身旁挤过去,我不负责任地离开到自己默默地反省,这一切都是这一时代母子之间关系僵化的缩影。
第二章 内蒂
那天晚上,帕洛德第一次让我看彗星,我装作看见了,后来,我在柴克斯黑尔度过了星期天的下午,我已经记不清这之间相隔了多长时间。
这期间,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告辞罗顿,然后离开那儿;有足够的时间去尽力地寻找其他的工作;有足够的时间对我母亲和帕洛德讲许多残酷无情的事情,向他们说一些极难听的话。我还有充足的时间给内蒂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那些胡言乱语和怒气冲冲如今在我的脑海中都已淡漠了。我现在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我给她写了一封用词沉重的告别信,永远地把她从我心中抹掉。接着她用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条给我做了答复,说,我又写了一封具有讽刺意味的信。对此,她没有回信,这间隔至少也得有三周或四周。因为,彗星第一次在天空中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小斑点,只有通过望远镜才能看清。可如今彗星已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比木星还要亮,同时,由于彗星给大地投下了一片阴影,人们再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了。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彗星的到来,每个人都在天空中寻找像落日一样逐渐变幻的壮丽的景象。彗星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各种报纸、音乐厅广告和招贴板上。
我还来不及把一切与内蒂说清,彗星已经统治了一切。帕观看那神秘的使人兴奋的光带。那是一种绿色的未经探索的光带。在我发怒之前,不知有多少次我望着那来自太空的物体。那是一种无人知晓的奇异的符号。终于,我再也按耐不住。我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帕洛德因为浅薄地迷恋天文学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喂,”我说,“我们正处在历史上农村最闭塞的时期。贫困和饥饿正在向我们走来,资本主义的竞争体系就像加剧腐烂的伤口,而你却在荒费时间,整天呆望着天上该死的愚蠢的光痕!”
帕洛德盯着我,说:“对,正像你说的。”他慢慢地说着,好像有了什么新想法。“为什么不呢?……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晚上开个会,讨论豪登的废品》。”
“你认为他们会听吗?”
“他们现很有耐心。”
“以前,他们可不这样。”帕洛德一边说,一边继续摆弄着他的望远镜。
“星期天,失业工人在斯威星里示威游行。他们开始扔石块。”
帕洛德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了几件事,他好像在考虑什么。
“可是,毕竟,也许”终于他一边笨拙地指着望远镜,一边说,“它预示着什么。”
“彗星吗?”
“对。”
“它能预示什么?你不会也让我去信你那鬼天文学吧!当人类在地球上忍饥挨饿的时候,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有什么要紧?”
“这是……这是科学。也许它会影响我们。”
“科学!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社会主义,不是科学。”他似乎不愿意地丢开他的彗星。
“社会主义当然不错,”他说,“但是如果天上的东西要是撞到了地球上,那就什么主义都完了。”
“除了人,一切都无关紧要。”
“如果彗星把人都杀死了。”
“嘿,”我说,“这是个玩笑。”
“我不清楚。”帕洛德说,同时,好像有点无可耐何地样子。
他看着彗星,似乎要重复他的有关地球和彗星运行正在接近的想法,以及随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插嘴说了一些话。那是从一位现在已为人忘记的叫做拉斯金的作家的书里学来的。那位作家滔滔不绝的漂亮话以及一些毫无意义的建议比起我这个当时极有口才的敏感的青年人要高明多了。我还说了一些有关科学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生活这类话。
帕洛德站着听着,手指还放在望远镜上,半转身对着天空。他像突然下了决心。“不。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说,“你不懂科学。”
帕洛德很少与这种顽固的反对意见进行争论。所以,他简捷的反驳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不同意我的看法?”我重复着说。
“不同意。”他说。
“你这样做愚蠢的!”
“我认为科学更重要。”他说,“社会主义只是一种理论。科学……科学远不止这些。”
这就是他能说的全部内容。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奇妙的争论。这是那些幼稚青年争论的热门话题之一:是要科学还是要社会主义?当然,这就像争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哪一个对一样。这完全不可能成为对立的事物。但是,我的辩论终于把帕洛德激怒了。而他对我感到满意的结论加以否定也激怒了我。我们的谈话是在激烈的争吵中结束的。
“噢,太妙了!”我说,“但愿我还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使劲把门一摔,好像要把他的房子炸毁。我气愤地来到了街上。但是,还没待我转过街角,我发现他已经又回到窗前去膜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