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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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炭-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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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爬上来,就喘著气:‘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这下子,我们一定发财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轻,不像是有金子银子!’子渊骂我道:‘傻瓜,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箱子来,自己拿著,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时,伯骏哭了起来,我进房去抱伯骏,子渊也跟了进来。”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箱子虽然有锁,可是并不很结实,一到房间,我抱起了伯骏,他将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当时,我们都极其兴奋,子渊望著我:‘闭上眼睛,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宝弄花了眼!’我道:‘快打开箱子来看看!’子渊吸了一口气,将铁箱盖打了开来。箱盖一打开,我们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她讲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但是,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她立时又道:“铁箱子里,只有一叠纸,裁得很整齐,用线钉著,像是一本账簿--”

我心急:“或许纸上写著甚么重要的东西?”

林老太太摇著头:“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难道纸上面没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纸上有几行字,字体极工整,写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外姓之人,虽亲如妻、女,亦不准阅读一字,否则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这几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时,我将抱著的伯骏,向子渊的怀里一送:‘好,你祖宗订下的家规,你们两父子去看吧!’我一说完,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

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轻视女性,是平常事。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当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林子渊结婚,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对于这样的“祖训”,心里自然极度的反感!但是她这一争气,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放在小铁箱,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究竟写著甚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来。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不耐烦,就绕到房间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关著,窗上糊著棉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著那本册子,他一页又一页地翻著。”

我又问道:“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他在那本册子中看到了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奇怪的是,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心中动了气,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当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听到了伯骏的哭声,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我奔进房中,看到伯骏在床上哭著,因为哭得久了,脸胀得通红。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甚么事,连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叙述,堪称极之详细,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反倒不注意。伯骏哭了多久,全然无关紧要,她反倒说了出来。

是以我忙又道:“那时,他还在看那本册子?”

林老太太皱了皱眉:“当时我奔进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样,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渊,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著发怔,我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你在干甚么?’子渊被我一喝,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没……没甚么!’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著我,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哼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些甚么?’”

“子渊苦笑了一下:‘你别怪我,祖训说,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我当然更生气,冷笑了几下,就没有再理会他。这时,我没有看到那册子,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不知道他放到甚么地方去了!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当长毛的,还会有甚么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讲来,兀自怒意盎然,可见得当时,她的确十分生气。

她继续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子渊也不提,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这样过了七八天,子渊忽然在一天中午,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我觉得意外,子渊一进门,就道:‘我请了假,学校的事,请教务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准备干甚么?’子渊道:‘我要出一次门!’他说的时候,故意偏过了头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疑惑。那时候的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渊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萧县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心中更奇怪,大声问他:‘去干甚么?有亲戚在那边?’”

“子渊搓著手,神情很为难,像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实,不善撒谎。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声:‘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子渊苦笑著:‘是的!’我赌气不再言语。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可是就因为睹了气,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个人去,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子渊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带了几件衣服,临走的时候对我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双眼都红了,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神情极其哀伤。

林老太太为甚么会悲从中来,当然再明白也没有。她的丈夫,林子渊,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叹了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过!”

我点头道:“我知道!”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难过,所以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去了之后,我每天都等他回来,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我一直等著,子渊没回来,那天下午,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那陌生人一见到我,就道:‘是林太太么?林子渊太太?’我不知为甚么,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来,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我姓计,叫计天祥,从安徽来。’”

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我已经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过,四叔姓计,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计天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心跳得更厉害,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姓计的道:‘林太太,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子渊先生死了!’他这句话才一出口,我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阵发黑,就昏了过去。”

“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我昏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人已经在客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我一醒过来,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著:‘怎么办?怎么办?’那姓计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亲人没有,快去叫他们来!’”

“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我已经挣扎著站了起来:‘没有,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是独子,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我一开口说话,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我那时,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渊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子渊死了!”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当年,她年纪还轻,儿子只有三岁,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个家庭,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第九章】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才又道:“那姓计的一听到我这样说,神情难过地握著手:‘林太太,你没有孩子?’他一问,我才想起伯骏来。我忙道:‘伯骏呢?伯骏在哪里,快找他来!’这时,我甚么也不想,只想将伯骏紧紧地搂在怀里。”

林老太太又道:“伯骏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在玩,一个老仆人听得我那样叫,马上奔了出去,去找伯骏。”

“那姓计的来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帮的帮主。’我呆了一呆,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炭帮,听也没有听到过,那姓计的又道:‘你先生来找我,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要求。本来,事情很简单,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他,他……他竟然--’”

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说愈难过,停了半晌,才又道:“计先生接著,就告诉了我子渊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再说一遍--”

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说,林先生当年出事的经过,我全知道!”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这些年来,我对姓计的话,一直不是怎么相信,他说……他说子渊是在一座炭窑中烧死的?”

我道:“是的,据我所知,是那样!”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涩地道:“活活烧死?”

我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设想的不一样,他一进炭窑,一生火,火势极猛,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会有甚么痛苦!”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甚么?你说甚么?是他进了炭窑之后,才生火的?”

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我应该想到,四叔当年可能隐瞒了这一点的。

我忙含糊地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总之,林先生是在炭窑里烧死的,有一个本领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几乎烧掉了半边身子!”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计的人倒不错,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安慰了我好久,才道:‘我来得匆忙,没准备多少现钱,不过我带来了一点金子,我想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总没有问题!’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只沉重的布包,放在几上,解了开来,我一看,足有好几百两金子。”

“我当时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识,怎能要你那么多金子!’计先生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渊是你害死的?’计先生脸色变了变:‘他死的经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为甚么你要这样对我?’计先生叹了一声:‘是的,我有点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不明白,何以林先生会向我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来!他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好像很熟!他是那里出生的?’”

“我道:‘当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学外,没到过别的地方!’计先生道:‘这就怪了,我来之前,曾经向几个人问起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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