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他,因为将来他要加害于我,”她说。
“他威吓你了?”卡迪问。
“没,哦尊敬的人。”
“那么——”
“那么汝何以相信他会加害于汝?”阿訇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杰汉耸耸肩,“这我已见过多次。他老是将我摔翻在地,玷污我。我见到过多次幻象。”
在杰汉和这三个人的背后,从仍拥挤在巷口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阿訇的双肩耷拉下来。警官在耐心地等待。卡迪看上去垂头丧气。
“那么今晨他未曾加害于汝?”阿訇说。
“没有。”
“事实上,如汝之言,他从未加害于汝?”
“没有: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同他讲过话。”
“那么,”卡迪说,显然很不快,“就因为你见到了那些幻象所以你就杀了他?如同在梦中?”
“好像在梦中,哦尊敬的人,但是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一次幻象中。”
“一个梦,”阿訇喃喃地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并未对源于梦境之谋害恩赐赦免。”
人群中的一个妇人大声叫道,“可是她只有十二岁呀!”
阿訇转过身,挤过这批乌合之众。
“警长,”卡迪说,“这个年青的女孩该由你扣押。‘捷径篇’已将我们的职责分得清清楚。”
警官点点头,跨步向前。他捆住女孩的手腕,沿着小巷将她往前推。这批阿拉伯劳动者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警长将她押至一个阴湿的小室,在那里等候审讯。一批年长的信徒组成一个陪审团,将根据伊斯兰教法沙利亚对她进行审判,沙利亚就是从古老而又崇高的古兰经演绎而来的当代法典。
杰汉在阴森的牢房里没受什么苦。在布德扬的一生已使她很能适应被剥夺一切的生活。她耐心地等待安拉想要加诸于她的任何结果。
她没等多久。她又受到一次短暂的审问,审问时,陪审团又提出了许多阿訇已经提过的同样问题。她都欣然——作答。
审判她的法官们一脸沮丧,但不得不作出裁决。他们给她一个改变口供的机会,可是她拒绝了。
最后陪审团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位站起来,对着她的脸,“哦年青人,”他用最不愿说的话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说过,‘杀信吾者,必将永受地狱之灾’,又说,‘世上若有人非以杀人或堕落为由而杀人者,必将以戕害全人类对待之。’因而,倘使你杀的那人曾对你有过不轨,你的行为就属正当。可惜你否认这一点。你依赖你的梦境、你的幻象。这种虚空的辩解无法使陪审团信服,陪审团只能裁定你有罪。你必须如法典标明的那样接受惩罚。惩罚于明天清晨日出前执行。”
杰汉的表情没有变化。她默然无语。在她见到过的许多幻象中,今天这种特别的情景以前她也曾见到过。有时,就像现在这样,她遭到责罚;有时她又被释放。那晚她美美地吃了一顿,这顿饭比她穷困潦倒的一生中吃过的大部分饭餐好。晚上她睡了一通宵,她也作好了次日清晨民事和宗教官员前来提她的准备。
终于,一位名望卓著的阿訇对她开口说起话来,但杰汉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生命中剩余的行为和动作似乎已被机械地安排就绪,她对这些也不很在意。她驯从地被带至一个又一个地方,当她被迫作答时,她只作出呆滞的反应,后来她爬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建在巨大的什玛阿尔清真寺的院内。
“汝后悔耶?”阿訇问,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杰汉的肩上。
杰汉被按倒跪下,头搁在砧板上。她仍耸耸肩,“不,”她说。
“汝怒否,哦我的女儿?”
“不。”
“唔,愿大慈大悲的安拉赐汝以平静。”阿訇闪至一旁。
杰汉看不见砍头的刽子手,但她听得见围观者们的齐声叹息,就在这时,在第一缕黎明的晨熹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旋即落下。
杰汉在小巷里颤抖。看到她的死她总感到格外不舒服。时间还不很晚;第五次,亦即最后一次做祈祷召呼声剐刚响过不久,现在已是夜晚了。四周的庆贺声比先前更大。她的图谋可能会以她在刽子手的砧板上的悲惨下场而告终,但是这并没有使她怯而止步。她握紧刀子,希望时间过得更快,她又想到许多别的事。
1925年5月底,他们在离德国海岸大约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小小的海戈尔兰德岛上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杰汉在一问布置得赏心悦目的房间里舒适地休息。房东大娘让自己的丈夫把汉森伯格和杰汉的行李安放在一个最好、费用最昂贵的房间里。汉森伯格渴望他能摆脱过敏反应的苦楚。他也想思考一番,他在哥廷根的同事们提出的将正面理论和反面理论融合在二起有何意义。与此同时,她和汉森伯格每次碰面时,房东大娘总要朝她投以严峻而又愠怒的一瞥,嘴却不吭一声。这位博士先生本人太忙,无法顾及诸如正当、道德和海戈尔兰德海边别墅的声誉或杰汉的心态是否平静此类小事。如果有谁对他们的安排蹙紧眉头,汉森伯格当然会因为心情愉快而不会对此有所察觉;他在旅馆四周散步,模样好像周围除了花粉和使他时而差点绊跤的那些海边峭壁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似的。
杰汉对老妇人的非难倒挺在意。不过,杰汉的二十六个岁月活得充实而又艰险,因而她把别人的皱眉放在她所关心的事情的最末位。她见过多少人忍饥挨饿,多少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多少异教徒被以安拉的名义处死,多少人因伊斯兰正义的错综复杂的运作而被断肢或砍头。这些年来,杰汉一直保存着父亲的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现在她将刀藏在谢特兰毛线衣下的某处,此刀仍如以往那般寒光逼人。
在这个岛屿上,汉森伯格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且从他们所住的房间眺望大海,景色非常诱人。他的情绪也好转得很快。一天早晨,杰汉和他在海边散步,她念了光辉的古兰经上的一段话。“这一个苏拉叫做地震,”她说。“‘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地球最后一次地震时,地球释放她的重负,人子就说:她发生何事?是日,因汝主之鼓励,她将述说史记。是日,人类将被分批送上天空,让其观看其事迹。届时,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凡有过些微恶端者将会见到它。’”
杰汉哭了,她知道不管她做过多少好事,决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错误。
然而汉森伯格只顾远眺大海中灰色的翻滚着的波涛。他没有细听神圣的警句,不过杰汉说的一些话还是吸引了他,“‘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他说,特别强调见到这个单词。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犹疑、哆嗦着的笑容。杰汉用一只手臂搂住他,替他暖和身子,因为看上去他已感到有点儿凉意,她便把他引回旅馆。天更冷了,由于大海中的波涛泡沫飞溅,空气也有点儿潮湿。空中传来捕食鲱鱼的海鸥潜入水中捕鱼时发出的一声声吗叫以及海鸥在狭长的海滩上方盘旋时发出的吱呀声,他们俩在静静地倾听。杰汉想到了她刚才念的警句,想到了世界的末日。汉森伯格却只想到世界的开始以及它那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秘密。
他们喜欢在岛上作长时间的、平静的散步。杰汉现在比从前更常带古兰经,她老是给他朗读一些经文。伊斯兰圣经与他一生中听到过的圣经文学是那样不同,汉森伯格在她读完一些经文后不发表任何评述,但是,他似乎感觉得出,某些特别引人注意的形象化比喻对他别有含意。
杰汉终于发觉他已完全康复。汉森伯格又全力以赴地研究那个代表目前量子物理学水平的深奥的难题。这是他的职业,也是他休息的方式。他告诉杰汉,世界上最卓越的科学家都在发疯似地研究,试图拼凑出一个粗浅的数学模式,因此也许可能说明一切已获知的数据。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法,数据不会全都适合这一模式。不过,他可能找到答案;他就是这么自信。迄今他尚不知道从何着手;,但是,他当然还没有真正竭尽全力去攻克这一难题。
杰汉并未感到高兴。她给他念道:“‘汝可曾见过那些佯装信。仰主之告示和相信主之显示物者,一旦他们被勒令舍弃己见,他们是如何就他们与伪神之争执予以裁决?撒旦将把他们引上岐途。’”
汉森伯格开心地笑了,“你的安拉不是在谈论那边的哥廷根,”他说,“他心里也有玻尔,还有在柏林的爱因斯坦。”
他如此不敬,杰汉无奈地紧蹙双倡。这与异教徒卡菲尔人的‘不敬和无知可笑如出一辙。她在纳闷,古老的、从未真正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的宗教是否依然是她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又在思索,经过这么多年后,她重返布德扬,走在狭窄、拥挤、铿锵作响的道路上时心中会有何感受,“你决不司说习瞄种话,”后来她终于这么说。
“晦?”汉森伯格说。他早已忘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
“瞧外面,”杰汉说,“你瞧见了些什么?”
“海洋,”汉森伯格说,“波浪。”
“安拉创造了这些波浪。你对波浪知道些什么?”
“我能测定波浪的频度,”这位科学家说,“我能测量波浪的振幅。”
“测量!”杰汉叫了起来。她自己多年来在科学方面的学习骤然被一种臆想中的对她的传统的侮辱压倒了,“瞧这儿,”她要求。“一撮沙。安拉创造了这些沙。你对沙有何见识?”
汉森伯格不明白杰汉想对他说些什么,“有合适的工具,”他说,有点怕得罪她,“在合适的地方,我可以测量每粒沙,并且告诉你——”他突然收住口。他像一位老人那样慢慢地站起身。他先瞧瞧大海,又看看下面的沙滩,然后又举目远望海水,“波浪”,他自语道,“粒子,他们没有多大区别。一切真正起作用的是我们实际上可以测量的东西。我们无法测量玻尔的轨道,因为那些轨道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么同样,我们见到的光谱线是由两种状态转换时产生的。一对对状态,是呀;但是那将意味一种崭新的用来描叙它们的数学表达方式——参照表,列举每种可能的——”
“沃纳,”杰汉知道他此时心中已没有了她。
“光是计算就得花几天时间,倘若不是数周的话。”
“沃纳,听我说。这个岛屿那么小,小得你能将石块从一端掷至另一端。我不想继续坐在冰凉的海滩上,也不想攀登到你喜欢的那些光秃秃、死沉沉的崖壁上去,而你却在苦思冥想,以求获得光芒四射的、无论以哪种形式出现的突破。我要向你说声再见了。”
“什么?杰汉?”汉森伯格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再也无法正视他。她将一撮沙倒在另一只手里,让其在另一只手的指缝间漏下。她忽然想到,在面向麦加做祈祷前,假如你没有水举行沐浴洗礼,你被允许用干净的沙去淋洒。她开始哭了。她听不见汉森伯格对她说了点什么——即使他真的如此。
现在她在小巷里又耽了大约两小时,天变得更冷了。杰汉裹紧长袍,在小巷里来回踱步。她的这一与众不同的夜晚的种种幻象已持续了四年之久,那都是些若隐若现的、对这一晚上的结局的种种选择。有时候,那个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