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小路弯曲地通过长满树木的山腰,在路的尽头我们发现一所低平的农舍。在这座小石头建筑物后面,慢玻璃的高大窗框像是在探视着联接克拉钦山与下面林赫湖的万籁俱寂的长坡。大多数窗格玻璃是完全透明的,不过有一些玻璃颜色很暗,像光滑的乌檀木板。
当我们穿过一个铺着整洁鹅卵石的院子来到农舍时,一个身着灰色粗花呢的高个子中年男子站起来和我们打招呼。在这之前他一直坐在院子的碎石矮墙上,边抽烟斗边朝房子那边看着。在农舍的前窗里站着一个穿橘红色外衣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不过当我们走近时她冷淡地转身走开了。
“您是哈根先生吗?”我试着问。
“是我。你们来看看玻璃,是吗?好,你们来的正是地方。”哈根清脆而带有纯正高地口音的话对于没有听惯的人来说很像是爱尔兰话。他有一张人们可以在老养路工和哲学家中发现的静穆而阴沉的脸。
“是的,”我说,“我们在度假。我们看见了你的广告牌。”
塞丽娜平常见到陌生人总能滔滔不绝,这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正以一种我想是略带困惑的神情瞧着那扇目前已没有人影的窗子。
“你们从伦敦来,是吧?好,我说了,你们来的正是地方——而且也正是时候。在这个季节里我妻子和我这么早通常是见不到多少人的。”
我笑出声来,“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买一些玻璃而不必用家产作抵押了呢?”
“现在看那儿,”哈根说,露出一种勉强的笑容,“我放弃丁我在这种交易中可能有的任何有利之点。罗斯,我的妻子,说我的脑筋永远不会开窍。不过还是让我们坐下来谈谈吧。”他指指碎石墙,接着又瞧瞧塞丽娜的整洁无瑕的蓝裙子,“等一下,我从屋里拿一块毯子来。”哈根瘸着腿快速走进房子,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也许到这儿来的主意是不太高明,”我对塞丽娜耳语道,“不过你至少可以对这个人友好一点。我想这次也许能买到便宜货。”
“有点儿希望,”她的语调带有故意的粗俗,“即便是你也必定注意到他妻子穿的那件老式外衣了吧!他对陌生人是不会让步的。”
“那人是他妻子?”
“这还用说,那就是他妻子。”
“就算是吧,”我说,略感吃惊。,“不管怎么样,对他客气些。我可不想搞得不愉快。”
塞丽娜哼了几声,不过当哈根再出来时她还是淡漠地笑了笑,我也就略感放心了。真奇怪,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一个女人而同时又天天盼她掉到火车下面碾死呢。
哈根在矮墙上面铺了一块格子花呢地毯,我们坐了下来,略有几分从都市来到乡村的不自然感。在慢玻璃窗架后,远处石板色的湖面上,一只缓慢向南行驶的汽艇拖出了一条白线。强烈的山地空气简直是在向我们的肺中硬灌,给予我们超过需要的氧气。
“附近有一些生产玻璃的农夫,”哈根开始说,“会对像你们这样的陌生人进行兜售。比如说在阿杰尔的这个地区秋天是如何如何美,当然也可能是说春天或冬天。我并不这么做——任何一个傻瓜都知道,一个地方要是夏天看起来不怎么样就永远不会好。您说呢?”
我顺从地点点头。
“我希望您朝莫尔峰那边好好看一看,先生贵姓——”
“加兰德。”
“……加兰德。如果您要买我的玻璃,这些就是,再没有比它们此刻看上去更好的了。这些玻璃的状态,好极了,没有一块少于十年的厚度——一扇四英尺的价格是二百英镑。”
“二百英镑!”塞丽娜惊呆了,“这和邦德街的风景窗商店一样贵。”
哈根耐心地笑了笑,然后注视着我,看我是否对慢玻璃有足够的知识来理解他的话。他的价格比我所预期的要高出许多——但十年的厚度!在比如“万景”和“神奇玻璃”这样的商店里,人们看到的廉价玻璃通常是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玻璃覆上一层大概只有十或十二个月厚度的慢玻璃饰面。
“你不明白,亲爱的,”我说,已经下决心要买,“这种玻璃可以用十年,而且它的‘状态,很好。”
“不也就是说它们仅仅是可以保存时间吗?”
哈根再次朝她笑笑,明白对我已无需费口舌了,“仅仅,这是您说的!请原谅,加兰德太太,您看来并不了解这一奇迹,这一真正的道地的奇迹,它体现了生产一块‘状态,良好的慢玻璃所需的精密工艺。我说这块玻璃有十年的厚度,这意味着光线需要十年才能通过它。事实上,这些窗玻璃每块都有十光年厚——是到达最近的恒星的距离的两倍多——所以实际厚度只要有一百万分之一英寸的误差就会……”
他停了一会,平静地坐下来,朝房子那边看着。我转过头来,不再观望湖景时,看见那个年轻女子又站在窗口了。哈根的眼神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崇敬,这使我感到并不舒服,同时也使我确信塞丽娜刚才一定是弄错了。在我的经验里,丈夫绝不会这样看着他们的妻子——至少,不会这样看着他们自己的妻子。
女子的穿着耀艳夺目,她在窗口站了几秒钟,然后回到房中。突然间我获得一种清晰但又莫名其妙的印象,她是个盲人。我感到,塞丽娜和我也许糊里糊涂地撞人了一场与我们俩的矛盾同样激烈的感情纠纷之中。
“很抱歉,”哈根继续刚才的话,“我想罗斯是有事叫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加兰德太太?十光年压缩到四分之一英寸意味着……”
我不再去听,部分原因是我已经有一种失落感,再说慢玻璃的故事我以前已听过多次,却始终未能搞清其中的原理。我的一个颇有科学素养的朋友曾经试图开导我,让我将一块慢玻璃设想为一幅无须从激光源中获得连续光线便可重现视觉形象的全息图,其中每一个普通光线的光子都通过一个螺旋状管道,这个管道环绕在玻璃中每个俘获原子的辐射半径外侧。对于我,这种莫测高深的定义不但使我如堕入五里云雾中,而且让我再次确信,像我这种缺乏科学细胞的头脑与其去关心事情的“因”还不如去关心一下事情的“果”。
在普通人看来,最重要的效果在于光线通过一块慢玻璃时要用很长时间。一块新玻璃总是呈乌黑色,因为尚无任何光线透过,但是你可以将玻璃竖立在譬如一个林地湖泊的边上,直到景致出现在玻璃上,这也许需要一年时间。如果此时将玻璃移放到一个风景寥寥的城市的公寓里,这套公寓在这一年里就仿佛是在俯视一个林地湖泊。在这一年中它不但栩栩如生而且美如画景——湖水会在阳光下频起涟漪,动物会不出声地出来饮水,鸟儿会在天空飞翔,同时也有白昼黑夜和春夏秋冬的变化。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储存在原子内管道里的美景被用尽,熟悉的城市景象重新出现。
除了非同寻常的创新价值,慢玻璃的商业成功建立在这一事实上:拥有一个风景窗从精神上说相当于完全拥有了这块土地。一个最原始的穴居人可以俯瞰着薄雾笼罩的园林——谁能说这些园林不是他的?一个真正拥有漂亮花园和种植园的人,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拥有权而整天趴在他的土地上,抚摸它,品味它。他从这块土地所获得的全部乃是光的图象。而有了风景窗,那些图象可被安放在煤矿里、潜水艇里和监狱的牢房里。
有好几回我曾试图:写几首关于具有魔力的水晶玻璃的短诗,但对我来说,这个题目是如此神奇和诗化,以至于用诗本身反而无法形容它了——至少就我的诗而言是如此。此外,早在未发明慢玻璃很久以前,就有人以未卜先知的灵感写出了最好的歌与诗。举例来说,下面所录的摩尔的诗,我就不敢奢望与之一比高低:
常常,在寂静的夜晚,
睡眠的锁链还未将我捆绑,
甜蜜的回忆给我的周围
带来了昔日的光……
慢玻璃从一种科学的新奇玩意发展到相当的工业规模只用了几年时间。使我们这些诗人——我们中间那些仍然相信百合花虽死但美丽仍在的人——大感吃惊的是,这个工业的“门面”与其他任何工业并无两样。有价格昂贵的优质风景窗,也有便宜得多的低劣品。以年为计算单位的厚度是价格的重要因素,不过,某一时间的实际厚度,或称“状态”,也是重要的考虑因素。
即便是借助目前最精密的工程技术,厚度控制仍然是一项带有几分碰运气的工作。一个较大的误差可以意味着一块预期五年厚的玻璃变成了五年半厚,于是夏天进入的光线出现于冬天;而一个细微的误差可以意味着中午的太阳却在午夜时光芒四射了。这种与实际时间的不一致性有其独特的魅力——比如许多夜班工人就喜欢有他们自己私人的“时区”——但一般来说,购买与实际时间紧密同步的风景窗要来得贵。
哈根说完以后,塞丽娜看上去仍是不太相信的样子。她几乎难以察觉地摇摇头,我意识到哈根刚才用的方法不对头。突然一阵凉风吹动了她头发上的合金头盔,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在我们周围落下翻滚着的干净大雨滴。
“我现在就给你开一张支票,”我很干脆地说,‘与此同时看见塞丽娜的绿眼睛眯成三角形愤怒地看着我的脸,“你能安排交货吗?”
“啊,交货不成问题,”哈根说,站了起来,“不过你不想随身带走这些玻璃吗?”
“当然,我愿意随身带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这样不假思索就相信了我的支票,我反而感到有几分自惭。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玻璃给你。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还要把它装进一只手提窗框里,这用不了多久。”哈根瘸着腿走下斜坡,那里连续排列着许多窗户。透过一些窗户可以看见林赫湖方向正是阳光明媚,而从其他窗子看却是阴云密布,有几扇则干脆就是黑乎乎的。
塞丽娜将外衣领子拉到喉咙口,“他至少也应该请我们进屋去等。路过这里的傻瓜可不多,他是怠慢不起的。”
我克制着不去理睬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专心写支票。一颗特大的雨滴击中我的指关节,溅在粉红色的纸上淅沥作响。
“好吧,”我说,“让我们转移到屋檐下,等他回来。”你真可恶,我想,同时感到这个婚姻完全是个大错误。我一定是个傻瓜才要了你。一个大傻瓜,比傻瓜还要傻——现在你已经紧紧俘虏了我的一部分,我是永生永世逃脱不了了。
我随塞丽娜跑向农舍墙边,感到自己的肠胃在痛苦地抽搐。窗户里面,整洁的起居室生着火却空无一人,只有孩子的玩具撒满一地。有字母积木和一辆颜色极像刚削皮的胡萝卜的独轮小车。在我向里张望时,男孩从另一间房间跑进来,一进来就用脚踢积木。他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几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将男孩举起绕膝转了几圈,快乐而纵情地笑着。她像刚才那样走近窗口。我不自然地笑笑,但她和男孩都没有什么反应。
我的前额泛起一阵冰凉的刺痛。难道他们俩都是盲人?我侧着身走开了。
塞丽娜喊叫了一声,我朝她转过去。
“地毯!”她说,“地毯被雨打湿了。”
她冒雨跑过院子,从斑驳的墙上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