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是直接冲顶,孤注一掷。不成功就完蛋。我们原来有一个退一步的方案:如果直接冲顶不可行,就在乔戈里峰正面横向攀登,前往西北阿布鲁齐山脊最老的那条路线。我们三个都怀疑到达那里后便会终止我们的攀登旅程。大多数攀登东北山脊的前辈都在那个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登顶计划。甚至连传奇人物雷诺德·梅斯纳尔——也许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登山者,也曾被迫改变路线,转向较易攀登的山脊,以避免我们现在这种孤注一掷的局面。
本来以为这天是我们的登顶日,但直至黄昏,雪崩都极为频繁,一小时里发生好几次。看来直接登顶不大可能,横向攀到阿布鲁齐山脊也没有希望了。即使以乔戈里峰原来的积雪厚度,我们也不可能横向攀过去,何况现在雪崩过后积雪更厚了。我们要完蛋了。
这一天开始得还不错。我们前一天在几乎垂直的雪丘上劈出一条沟来,刚好可以把六号营地驻扎在这里。今天就从这里出发。雪丘上,茫茫雪原起伏着,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布满星星的黑夜,形成一面巨大的冰壁。我们慢慢地、痛苦地攀登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只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当我们到达斜坡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雪原尽头垂直屹立着一道冰雪悬崖,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高。真他妈的陡啊。我们站在晨光里擦拭着护目镜,麻木地看着悬崖。我们早就知道这里有这座悬崖,却不知道它有这么险峻。
“我来开路。”保罗喘着粗气说。
在没有登山绳的情况下,他一个小时便登上了这座天杀的峭壁,将冰镐和螺旋冰锥用力砸进冰壁,再把剩下的最后一节绳子系在上面。我跟在卡身后,大家全都缓慢地、傻呵呵地爬了上去。上去时才发现保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冰壁之上又是陡峭的岩石带,陡得连雪都完全沾不上去。岩石看上去极易裂开,非常不可靠。只要是个神志清醒的登山者,宁可横向攀爬半天,也要避开这种地方。
今天却不能作任何横向攀登。在这里横向移动哪怕一点点,覆盖在冰上的柔软的雪板就会崩塌,接下来便是一场雪崩。
“我领头。”加里说,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片岩石带,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我知道,自从上了死亡区,我们三人中就数他头痛得最厉害。我知道他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口气,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夜了。
我点点头,扶着保罗站起身来。加里开始攀登摇摇欲坠的岩石带的下层。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岩石的尽头。大风刮过,把泡沫似的雪块从几乎垂直的冰雪沟壑上吹落下来。我们无法看见峰顶。一道窄窄的冰雪沟壑烟囱似的陡立着,上面就是金字塔峰顶雪原了。我们现在位于海拔27,000英尺之上。
乔戈里峰海拔28,250英尺。
最后的一千二百英尺实在太漫长了,不,用“英尺”这个单位还不够,应该用光年来衡量。
“我来开路。”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其他人连头都点不动了,只在那儿等着我前进。卡斜靠在他的冰镐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做过这种姿势呢。
第一步刚迈出去,我就栽入齐膝深的雪地里。天哪,我真想大哭一场。要不是担心眼泪会凝固在护目镜里,遮住我的视线的话,我也许当场抽泣起来了。在这该死的陡峭的沟壑里,想再向上爬一步都不大可能。我甚至不能呼吸。我的太阳穴噗噗狂跳着,双眼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无论怎么擦拭护目镜,还是看不清。
我举起冰镐,劈入头顶三英尺处那面冰壁,把右腿提起来。就这样反复着,一次又一次……
沟壑上,金字塔形峰顶雪原,海拔约27,800英尺
黄昏。如果不加快速度,我们到达峰顶时天就会黑了。
一切取决于我们头顶那片耸入蓝天的雪。如果雪地结实——不像沟壑的雪那么松软,也没有膝盖那么深——我们就有机会,虽说下撤时肯定是在夜里。
但如果雪积得很厚……
“我来开路。”加里主动提出。他挪了挪背上小小的、只装着冲顶物品的背包,吃力地走上前来,替下了我。窄窄的沟壑上有一堆岩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要么踩在雪上,要么陷入雪中。如果表面结实,我们就踩在上面用冰爪边踢边走。从这里还看不见峰顶,直到登上峰顶之时,我们都得采用这种笨拙的攀登方式。亲爱的上帝,求求您了,求您让地面结实些吧!
我试探着朝四周看了看。毫不夸张,我脚边就是一道深渊,下面无比遥远处是冰冷的刀锋似的山脊,山脊再往下就是我们驻扎二号营地的地方。无数英里之下,是弯弯曲曲的泛着微波的奥斯腾冰河,还有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大本营,那些生物,牛羊和冰川融化处的青草,两侧是延绵起伏的喀喇昆仑山脉,白色山峰像狼牙似的突兀耸立着,遥远的峰顶和喜马拉雅山脉连成一片,还有一座孤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那座孤峰的名字,只记得它孤傲地屹立着,傲视蓝天。黄昏时刻,在北面一百英里的地方,中国境内的山脉在厚厚的可以呼吸的浓雾中若隐若现。
“走吧。”加里说完,从岩石上抬起脚来,踏上雪地。
他陷入了齐胸深的雪里。
加里在雪里还能呼吸,于是开始破口大骂:骂大雪,骂神灵,骂所有让这么多雪积在这里的神灵。他把上身往前倾,向前猛扎了一步。
雪积得更厚了,加里也陷得更深了,雪差不多已经齐着他的腋窝。他用冰镐对着雪地乱砍,带着手套的大手连续猛击,可雪地和乔戈里峰视若无睹。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斜靠在冰镐上大声抽泣着,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听见了我的呜咽声,也不顾眼泪会不会冻住我的睫毛。探险结束了。
卡纳卡拉德斯拖着身体缓缓走完这最后十步,走出沟壑。他经过保罗身边,保罗正对着巨石呕吐;他来到我的面前,我正跪在雪地里。最后,他走到加里滑落的雪坑后面那块坚硬的雪地上。
“我来开一会儿路。”卡纳卡拉德斯说。他把冰镐插在安全带上,鼻子朝下动了动,再把后腿放下来,他的手臂——前肢——旋转着,不停地重复着“向下靠前”的动作。
他好比参加奥林匹克比赛的跳水运动员一般,从跳板挥臂起跳,猛地扎入陡直的雪地,越过了双臂以下都埋在雪地里的加里。
虫子,我们的虫子,前臂连续猛烈地拍打着雪,三根手指刨开雪,甲壳上身猛力向下压碎积雪,六条腿不停划动,从雪地穿游而过。
他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不可能的。任何生物都没有那种精力与毅力。这里离峰顶还有七八百英尺,几乎是垂直的。
卡又踢又打地在山脊上攀了十五英尺。二十五英尺。三十英尺。
我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疼痛难忍,觉得周围全是看不见的登山者,在死亡区痛苦与混沌的浓雾里盘旋的鬼魂。我越过加里,跟在卡身后,开始向上攀登,挣扎着,挥舞着,努力穿过这道已经打破的雪障。
乔戈里峰峰顶,28,500英尺
我们终于登上了峰顶,大家的手紧紧挽在一起。峰顶很窄,只够我们四人这样站立。
许多海拔26,000英尺的高峰的峰顶都垂挂着雪檐,伸出峰顶。登山者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只要满怀胜利的喜悦向前迈出一步,便会下坠一英里左右。我们不知道乔戈里峰是否有雪檐,和其他登山者一样,我们太累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在雪地开路六百多英尺后,卡纳卡拉德斯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行走了。加里和我用双手夹着他的螳螂前臂,扶着他登上最后的一百英尺。那么充沛的精力,那么高昂的斗志,卡的体重却很轻,可能只有一百磅。
峰顶上没有雪檐。我们没有掉下去。
好天气还持续着,太阳正慢慢地没人地平线,只剩下几缕余辉穿透风雪衣和调温衣,感觉暖暖的,很舒服。天空的颜色很独特,比天蓝色深些,比宝蓝色深得多,比水蓝色更深得没法说啦。也许人间还没有适当的词汇能形容这种蓝色的深度。
东北方很远处,两座山峰在延绵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雪峰在夕阳里发出红通通的光芒。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峰,蜿蜒起伏的冰川——那一大片都是喀喇昆仑山脉。我认出那座漂亮的山峰是南迦帕尔巴特。加里、保罗和我六年前曾攀登过那座高山,再近些是加舒布鲁木峰。我们的脚下是布诺阿特。谁曾想到从这里俯瞰,山峰竟会如此宽阔平坦?
我们四人现在都在这窄窄的山顶,往前迈进两步,就会从北面直落入万丈深渊。我双手仍环绕着卡纳卡拉德斯,看上去像扶着他,实际上我们两人是相互扶持。
螳螂发出咔咔哒哒的声音,然后发出咝咝声。他摇摇鸟喙,尝试着说两句话:“我……很抱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能听见他鼻孔里发出的咝咝声。“我说……按习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登顶仪式?需要仪式吗?”
我看了看保罗,他似乎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我们两人都转头望着加里。
“现在吗,尽量别弄出什么差错送掉老命。”加里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说,“虽然登上了山顶,但下山路上丢命的登山者多着呢。”
卡纳卡拉德斯似乎也在考虑这一点。他想了想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既然站在峰顶了,还是应该举行一下某种仪式……”
“英雄照。”保罗还有些气喘,“该……照……几张英雄照。”
我们的外星人点点头,“有……谁……带了摄像器材?照相机?我没带。”
加里,保罗和我大眼瞪小眼,拍了拍风雪衣的口袋,然后开始大笑。在这种海拔上,我们的笑声听起来像三只海鸥在咳嗽。
“好了,虽然没有英雄照,”加里说,“我们还是得把旗帜拿出来呀。让胜利的旗帜永远飘扬在顶峰,这是我们人类的格言。”这么一大篇演讲使他头晕目眩,他不得不低下头,脑袋夹在两膝之间。
“我没有旗帜。”卡纳卡拉德斯说,“聆听者从来没有什么旗帜。”
太阳终于下山了,只剩下最后几道光芒在西面连绵的山间闪耀着,橙红色的阳光映照着我们僵硬却挂着微笑的脸庞,护目镜和结着冰壳的手套、风雪衣都在闪闪发光。
“我们也没带什么旗帜。”我说。
“那好,”卡纳卡拉德斯说,“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现在该做的就是活着下山。”保罗回答。
我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闪着光亮的雪地里拔出冰镐,沿着来时的足迹,在暮色沉沉的雪原中下山。
嘎尔文·奥斯腾冰川,海拔17,300英尺
我们只花了四天半时间就下山了,中途还在Z字形山脊的三号营地休息了一天。
天气一直不错。成功登顶那天,我们凌晨三点才回到最高的营地,即位于冰壁下方的六号营地。一丝风都没有,所以来时的足迹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每个人都走得很顺利,没有人滑倒或冻伤。
那以后我们就下撤得很快了——第二天破晓时才出发,天黑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