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你的看法。”卡拉文说,“但危险仍然存在。如果说蠕虫能改变那颗卫星的远心点,即使是无意的,那我们也可以判断它们有能力改变近心点。它们可以让火卫一砸在你们头上。是否要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们才会感到害怕,同意和联盟合作?”
戈莲娜的手指戳着面前的空气。这是一种人类的深思熟虑的表情,是她还未被作网阵人的岁月完全侵蚀掉的一些人性的表现。
卡拉文几乎可以感觉到房内灵交网络的形成。坐在桌子边的每个网阵人之间,他们和网阵某处之间交织着鬼魅一般的认知线路。
“联合起来,组队赢得胜利。你就是这主意?”
“这比打仗好。”卡拉文说,“不是吗?”
也许戈莲娜本想回答他,她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复杂起来。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看到在场的其他人脸上也出现了慌乱的神情。直觉告诉他,这与他的提议无关。
而桌上的军用信息显示终端有一半自动转到另外一个频道。
卡拉文在屏幕上看到一张很像自己的脸,但缺了只眼睛。是他哥哥。除了沃伦,屏幕上还出现了联盟的官方徽章,以及一堆遍及全系统的多媒体挑战书。
沃伦正在发表演说。“……我非常震惊。”他说,“或者说,此次事件引起了我的愤慨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谋杀了一位宝贵的同事,一位经验丰富的同伴,还谋杀了我的弟弟。”
卡拉文内心深处一阵阵地发颤,“这是什么?”
“从火卫二上传送过来的现场直播。”戈莲娜叹了口气,“马上全系统的人都能看到了。冥王星之外的人都能看到。”
“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卑鄙无耻的背信弃义。”沃伦说,“这绝对是一次蓄意的、冷血的谋杀和平使节的可怕罪行!”
沃伦消失了,一段录像带插播进来了。肯定有人从火卫二或者封锁区的卫星上偷拍。画面上出现了卡拉文的飞船,停在靠近堤坝的沙地上。他看着分泌型蠕虫毁坏了飞船,然后镜头放大,集中在逃生中的自己和弗伊身上。接着蠕虫吞噬了弗伊。不过这次没有那条垂下来救了他一命的绳梯。相反,他看见停机港的入口有人朝那个卡拉文开火,把“他”打倒在地。“他”受了重伤,试着站起来,不过又增加了几分痛苦而已。没爬几步,蠕虫就追了上来……
卡拉文看见自己被蠕虫吃掉了。
沃伦的脸又出现了。“周围的蠕虫是网阵人部下的陷阱。他们肯定早就在几天之前,甚至可能是好几周之前就计划好了如何杀死我的兄弟。”他的脸散发着军人的冷峻光芒,“网阵人这么做的后果只有一个,你们应该很清楚。几个月以来,他们的挑衅行为激起了我们的敌对情绪。”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看不见的观众点了点头,“对,现在他们就要得到回应了。我们也准备好开始回应了。”
“我的天,不!”卡拉文说。
但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信息显示终端都显示着同一个画面——联盟军的战舰铺天盖地地朝火星涌来。
“我想,开战了。”戈莲娜说。
第八章
联盟军队从天而降,来势汹汹,在堤坝外摆开了一圈防守阵型。大多数人携带的是他们曾用来对付蠕虫的枪。小部分人正在三角架上架设加农炮。还有一两个人费劲地推着大型防御武器——大多数都是上次战争剩下的。15年前,联盟就是靠置备血腥的超级重型武器而免除全族灭亡的,不过这些飞船对飞船的武器装备在肉搏战中太过简单太过脆弱了。现在它们就更显得粗笨了,更接近原始战斗所使用的型号。而联盟排的阵型没有一个是卡拉文所知道的沃伦准备好的攻击阵型。他们可能会延迟攻击行动,但至多也就这样而已。
戈莲娜递给卡拉文另外一个呼吸面具,让他穿上轻质变色盔甲,然后硬塞了他一把小手枪。
小手枪的手感很怪异,是一种他不想再有的感觉。拿着这武器的惟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用它来对抗他哥哥的军队,他祖国的军队。
他做得到吗?
毫无疑问,沃伦背叛了他——沃伦肯定知道网阵老巢附近有蠕虫。所以他的弟弟会死于一次卑鄙无耻奸诈之极的谋杀。卡拉文第一次感到了对沃伦刻骨的恨意。沃伦一定希望蠕虫能完全破坏飞船,随后吃掉卡拉文和弗伊。当他看到卡拉文爬上堤坝的时候一定恨得牙根发痒……也许卡拉文给他打电话谈论起弗伊的悲剧时他更是气得发疯。但是沃伦的大计划并没有被打乱。网阵和火卫二之间的对话内容不会被窃听,甚至连迪玛齐斯特人都不能马上访问到这次的连接。所以卡拉文发出的信息很可能被完全忽略掉,还有那段被动了手脚的他永远没有走到堤坝旁的录像……这些恰恰证明了联盟的阴险狡诈。要是有足够的时间,迪马齐斯特人必定要花时间去调查,澄清事实……但是如果沃伦的计划成功了,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肯定会被卷人无休止的战争。那正是沃伦想要达到的目的,卡拉文想。
两兄弟啊,卡拉文想。很多地方都很相似。两人都曾皈依战争,但是卡拉文很快就厌倦了战争带来的荣耀,就像是一个热情减退了的薄情郎。他的身体也没有留下沃伦那样严重的创伤。也许这也是关键吧。沃伦需要另外一场战争,来报复那些偷走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
卡拉文对沃伦怀有的轻视和怜悯其程度是差不多的。
他在找手枪的保险。这把来福枪——现在他已经研习得比较熟悉了——和他在战争中所用的枪没什么不同。读出器显示出枪膛是满的。
他抬头看了看蓝天。
攻击开始了。炮火一波波地越过长城打入网阵,五百颗火球呼啸而来。在大多数飞船上留下了一格一格的腐蚀痕迹,另外一些威力更强的炮弹更把击中的目标打得粉碎。
这些对卡拉文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多年来,他一直在模拟战争,那些演算出的场面深深埋植在他的记忆中,烂熟于胸,永远都忘不掉。
防御武器已经在发挥效用了:炮口朝上,锁定等离子轨道;扫视着地上,搜索人脑发出的热量;为激光炮计算反射路径;把尸体抛向天空。有些飞船不幸被打中尾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冲上天空,然后千百万个暗淡无光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十几艘,又是十多艘。到炮弹找不到攻击目标之前,估计一共有五十艘飞船被摧毁了。好戏还在后头。卡拉文记忆中模拟战况告诉他,至少在联盟再次进入火星大气层之前还得挺过四百次这样的攻击浪潮。
不管戈莲娜现在能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这就是矛盾之所在。戈莲娜本想乘坐火箭出逃,但她肯定已经知道她的挑衅会为自己带来她永远不想去抵抗的某种东西。
某种会摧毁她的东西。
在这一波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人开始往外冲,四面八方都是匍匐在地快速向前蠕动的人,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队列。进攻飞船里士兵一定忍受了超重的痛苦……那是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他们的心血管系统有一半都因为体内植入了一种联盟人才能接受的装置而扩容了。
第一波攻击呈半弧形,速度为超音速。
周围的蠕虫都奋力想把那些进攻飞船给弄下来,却跟不上飞船的速度。
戈莲娜的人只能用人力调整加农炮的位置,尽力做些攻击和防御。
卡拉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但没开火。在他确信能打中一个目标之前,最好还是节省弹药。
头顶上的攻击飞船急急地拐了一个大弯,朝网阵俯冲下来,摇身一变成为自杀性战斗机。随后飞机在空中自爆,碎得一点残渣都没剩下,里面穿着盔甲的飞行员在往下坠。在飞机爆炸之前,飞行员拉开了黑色的减震气囊,看起来像一颗颗黑草莓。圆鼓鼓的飞行员散落在网阵周围,一俟着地,他们的气囊便缩小了。
间谍卫星站肯定在为飞行员们(现在是步兵)提供电脑绘制的综合地图,让他们知道网阵哪儿藏了人,从哪里容易打开防线,并得到敌人最新的布阵情况。
在最近的士兵瞄准自己开火之前,卡拉文跟着网阵的防线不断往撤。现在双方正式开火了。他不得不跟着戈莲娜的人——这些人疯子一样地开枪——打自己那边的士兵。至少,他们之间的配合同攻方的一样好,但是武器和防护盔甲却简直不能与对方匹敌。变色盔甲在和敌人捉对厮杀时很有效,也能应付来自一个方向的一群敌人,但现在四周全是敌人,卡拉文身上的盔甲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八方,忙得方寸大乱,像变色龙钻进了到处是镜子的房间。
头上的天现在变得很怪异——淡淡的紫色。淡紫色开始变浓,慢慢地笼罩住整个网阵巢穴。
他猜是戈莲娜启动了某种化学雾墙,降低可见度。这迷雾也能使间谍卫星失去效用,还可能附着在敌人的盔甲上。这是沃伦的模拟战里没有的。戈莲娜留了一手。
一个士兵走出了雾墙,黑黝黝的枪口悄悄地对准了卡拉文。卡拉文的盔甲感应后马上出现了不断变幻的紫色斑点,让他逃脱了这次偷袭。那士兵扣动了扳机,但没打中。
卡拉文回头反击,放倒了自己的这位同胞。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从理论上来讲属于叛国。不,还不算。只是出于自我保护而下意识的行为而已。
那人被打伤了,还没死。卡拉文走进紫色的雾气中,跪在士兵身边,尽量不去看他身上的伤。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说。
没有回答,但卡拉文看到面罩里的嘴一张一合地。那人还是个孩子,那种年纪的人肯定记不得上一次的战争。
“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卡拉文继续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他不知道戴上面具的自己是否还能让人给认出来。突然,他平静下来。他可以告诉这孩子自己是尼维·卡拉文。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士兵几分钟后就会死去,也许更快。让他知道自己参加的这场战争源于一个谎言,知道自己本可以不用躺在这里等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宇宙这么大,会原谅一次小小的过失的。
“算了。”卡拉文说着,离开了这个被他杀死的士兵。
然后他往迷雾深处走去,看看在被干掉之前自己还能杀死谁。
可他没被干掉。
“你的运气总那么好。”戈莲娜弯下身子说。
他们又在地底下——网阵营地的腹地。从四周的布置来看,这里是医护区。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变色盔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灰色的房间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他正在其中的一个花瓣上。
“发生了什么事?”
“你头部受了重伤,不过你会活下去的。”
他抓住了重点,问:“沃伦的攻击呢?”
“我们挺过了三轮攻击。当然,伤亡惨重。”
房间里三十多个花瓣平台上各有一套灰色医疗设备,都躺着人。这是至今为止他所看到过的人数最多的一个网阵人聚集地。很多人看起来快死了。
卡拉文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头皮上有些干了的血,把头发给粘在了一起。还有些疤,还好,伤口已经缝上了。他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语。当他挣扎着下床站起来的时,身体也遵从了大脑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