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危峻,事实上生得实在不能说是英俊。然而,那温柔得近乎轻狎的眉眼,丰润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梁,都让他的五官带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令人看过一眼就久久不能忘怀。
“每人一把钥匙,记住,不可以弄丢,否则责任自负。”身着绿裙红鞋,脸色和声音同样阴沉的女主治医师,递过两把钥匙来,“精神病院和一般的医院不同,为了防止病人逃跑、闹事,病房和医生办公室之间用上锁的门隔开。只有医务人员才有钥匙进出。”
危峻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病房大门。他知道这钥匙不能遗失的重要性了,如果给某个病人捡到……危峻打了个寒噤。
“好了,”女主治有些不耐烦地道,“现在和我进去看病人吧。”
“吱呀”,在钥匙的转动之下,门被开启了, 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几排桌椅,前排的柜台上,居然还有一台电视,“这里是病人的饭厅兼休息娱乐室。”
“这门是里外都要上锁的,”服饰颜色搭配不协调的女主治的低沉嗓音在继续,“走在最后一个人锁门,这是规矩。”
“……知道了。”危峻向后望去,却见身后默不作声的女生已经掏出钥匙在锁门。
饭厅并不大,十几步开外,又是紧闭的门。
“这扇门后面才是病房。我们病区的病人都不是重病号,所以病房是公共式的。”
再次开门。
门的隔音效果显然不错。和之前死气沉沉的饭厅迥异的,门一开,嘈杂声就兜头盖脸而来。
这声音非常奇妙,有种类似于集市的喧哗——
有人在大声拍手欢笑。
有人在自言自语。
有人在交谈——如果各说各的也可以算是交谈的话。
开门的这一瞬间,危峻有种错觉,似乎满室的声音忽然停顿,人们纷纷转过脸来,种种古怪、僵硬、呆滞的眼神在自己脸上逡巡——这一瞬间,他似乎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冷汗已流下,他转过头去,想从身边同样对眼前陌生的同学的脸上找到同样的惊慌来抚慰自己,然而视野所见,理应更加胆怯的女生所呈现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靠,”他心里暗自骂了一声,“这么快就融入这鬼地方了么?”
这恼恨却消泯了他暂时的惧意。再定睛看时,病房其实并无任何异样——病人们仍然各归其位,并没有人注意进来的人。
“哈,有新的实习生来了么?”雪白的白大褂将正常人轻易构现了出来。几米开外,一张病床前的几个医生转过头来,为首的一个男医生居然俏皮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咱们的工作负担又减轻了不少。”
他身旁与之并肩的女医生看了他一眼,笑道:“可不,你又能偷懒了……”
这两人的谈笑风生和英俊俏丽终于让危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是有正常人的呀……尽管,他看得清楚,这两人,尤其是前者的轻快口气和举止让女主治稍稍皱起了眉。
而另一位戴眼镜、模样沉稳的男医生,微笑着待危峻三人走近:“同学,辛苦了,我叫江林峰,是这个病区的住院总医师,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和需要,请尽管和我说。”
危峻知道,这便是要负责他们实习任务的带教老师了。真是个和气的人啊。方才紧绷着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他也笑着点点头:“江老师您好,我叫危峻。”
随后响起的,是身边一个似乎是冷冰冰,又似乎是懒洋洋的声音——“您好,我是沈凉玉。”
原来,这便是那个沈凉玉啊。危峻恍然大悟。
先后涉入几场凶杀案,在校园内引起轩然大波的女生,就是她啊。危峻抓抓脑袋,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他只不过,是和这个人一起实习而已,不是吗?而且,实习的时间,“只”有……一年……不是吗?
危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年啊,他该怎么来说服自己,这……“只是”……很短的时间?
就在危峻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尽的时候,他已听到一个苍老的、不辨男女的、尖锐又鲁钝的声音响了起来:
“鬼!真的是鬼!……是愿生……愿生她回来了!……”
……
2
不过是精神病人的无聊呓语,不应该把警察也引了来吧?
当危峻看到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身穿制服,脸色严肃的年轻警官时,不禁这么想。
面对着不速之客,女主治也在皱眉。
“警察同志,不是已经说了没事了吗?”
“你们为什么把秦阿姨辞退了?”
“咦,医院的正常人事调动,也要经过警方的同意吗?”
“和她上次的报警事件无关?”
女主治不悦的神色一览无遗:“她老眼昏花,无故报警,为医院带来不良影响,我们没有追究,已经不错了。”
“我们来到现场时,虽然没有看到她所说的什么‘尸体’,但地下确有她所说的字迹。‘老眼昏花’,恐怕不足搪塞吧。”人民警察的涵养好的出奇,居然这样笑着说。
“……恐怕是有哪个家伙觉得这样的恶作剧很有趣,才写上那样的话的吧……”
“王医生前面刚刚断然否认秦阿姨所看见的景象,现在又臆断那为无聊人士的恶作剧,我想,你这样的话对自己都是没有说服力的吧。”警官摇头,不理会女主治一青一白的脸色,又问,“我刚才听见里面起了很大的骚乱,是什么事情呢?”
“没什么事,一个病人滑倒了。”
“王医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阻碍警方办案。”警官突然板起了面孔,其面部表情变化之快,连一直望着他的危峻都没有看清,“事实上隔着两扇门,我是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的,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听见从里面出来的护士在说:‘24床那个老太婆又看见鬼啦!’‘还是那个死了半年的23床吗?’而据我所知,那天秦阿姨打开病房时看见的,也就是半年前在医院里自杀的23床病人吧?医院病房三番两次地闹‘鬼’,王医生不但不想搞明白事情来由,却一心想扭曲事实、掩盖真相,这又为何?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辞严,危峻偷眼看女主治,后者明显已慌乱起来,脸色涨红不知如何应对。目光一转,危峻惊讶发现,原来不光是女主治,她身后的那三个住院医生,也都各自有不同的表情:江林峰也是一副尴尬无奈模样;女住院医生(此时危峻已知道她姓谢,芳名逸秋)表情疑惑,目光在女主治王亚南和警官身上来回逡巡;而另一个住院——宗旭,方才还俊朗佻达的脸,不知为什么这时竟是一片漠然。在这种情况下,这份漠然,不知怎的,竟让危峻觉得有些可疑。
“这是医院方面的意思,我们也只是照办而已。”王亚南在咄咄逼人的警官面前,终于放下了先前的傲慢姿态,“希望警察同志不要让我们为难。”
“嗯。我们也希望警民互相配合。”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装腔作势,危峻心里暗笑,看了那警察一眼,不料对方正往自己这边看来,好像认识自己般的使了一个眼色,一时之间便有些莫名其妙。还好那警察很快收回眼光,仍然微笑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一下那个23床病人之前的病历,这应该不过分吧。”
关于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危峻并不知道。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只稍稍和几个小护士套了套近乎,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来在两个星期前,打扫病房的公务员(便是那个秦阿姨)在本应是紧锁着的病房里看见了半年前在病房悬梁自尽的女病人的鬼魂,同时还有地下留下的血一般颜色的古怪字迹。而24床,一直靠着23床的那个老病人,也已经是第二次一口认定了自己在半夜也看见了魂魄归来的23床。具体场景是这样的(当小护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老病人的声音说给危峻听着,他已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起):当24床从梦中惊醒时,赫然发现邻旁的23床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因为23床的自杀,这张床被认为不吉,此后就一直空着),人影梳着一头长发,同时嘴里小声地哼唱着“飘摇”这首曲子。24床在医院住得久了,自然认得,那人影就是已死去半年多的23床!而“飘摇”,本就是她最爱的歌。哪怕老病人抖抖霍霍藏在被中,也听见歌声在耳边飘荡直至天亮。
“她第一次,也就是在一个星期前这样说时,我们还半信半疑,今天她又这样说啦,而且还很肯定的样子!”
“是呀,太吓人了,难道这世上真有鬼么?”
两个小护士互相看了看,同时露出害怕的表情。危峻正待出言安慰(这难道不是发挥男子气概的大好机会么),却听到仿若从地底下钻出的清寒嗓音:“除了24床,还有没有别的病人也看到23床的身影,听到她的歌声呢?”
“靠!”危峻吓了一大跳。这面无表情的女生,是何时开始站在自己身后的呢?听着这样的事,再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若非自己还算胆大,怕不是要被吓出毛病来?他好像已浑然忘记,自己在几个小时前被初入病房的场景吓得差点夺门而出的事了。
而小护士们显然是一直看见凉玉的,于是回答:“你们要是在病房看看就知道了,23床和24床恰好在房子的边角里,病房里四角有四根顶梁柱看到没?有这么粗,”说话的小护士做了个双手合抱的动作,“她们的两张床就在这柱子后面,尤其23号那张床,根本就是死角,从外面看过来,就是有人也肯定都被柱子挡住了。”
“哦。”女孩低下头沉吟着。危峻心想:嘿,这是在干吗?就听她居然又问:“那24床是因什么病住院的呢?”
“她是有比较严重的被害妄想和轻微的抑郁症……”
哈。危峻心想,有被害妄想的人说的话也可以相信么?
不过又听到护士继续说道:“……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疗已经控制得不错了,只是因为没有家人才一直住院的。”
这么说来,她说的话又有一定的可信度罗?
危峻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见女主治喝斥的声音:“不工作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于是,作鸟兽散。
3
第二天星期二,是规定主任查房的日子。
方主任的样子和危峻想像中有较大出入。因为着装怪异、脾气暴躁的主治,他便认为资历较深的精神科医生多少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而笑眯眯的主任却似乎是好脾气的模样。
精神科的主任查房和普通医院略有不同。不是进病房,而是把病人单独叫出来查问。而精神病人的问病史方法也和一般不同,采用的是问答式记录。通过询问病人一些简单的生活常识或逻辑问题,看他们有哪些方面的思维情感障碍。大部分病人只要通过简单的对话,就可以被有经验的医生诊断病情。
第一个病人进来了。这是个面色蜡黄、气色甚差的妇女。
“你好啊。”主任和气地跟她打招呼。
“哼。”
“你好像在生气吗?怎么啦?”
“我能不生气吗,来了这么个地方。”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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