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把他和苏珊找回来?”
“我不知道。”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
“别打,这样杰瑞就完了。”
我感到他厚实的手放在我的肩头上。他把手移开,又回到吧台,像个笼里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又坐回圆桌旁。
“给他一个机会,等他自己把那艘船开回来。我们没有必要闹上联邦政府。”
“我们有必要向本地的警方报案。”
“那我来报案,”他说。“我去跟屈梅因警长说——他是我朋友。”
“今天晚上吗?”
“当然是今天晚上。我比你还担心呢!杰瑞是我儿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等于是我出事。”他想强调他是认真的,可是又觉辞不达意。
“那就告诉我哪里找得到苏珊的父母,我尤其想跟她爸爸谈一谈。”
“抱歉,我觉得这样不妥。”
我用我想得到最严厉的字眼刺激他:“搞不好以后也不会出现妥当的事了。现在情势一路往鬼门关滑,你还不肯做一点举手之劳去阻止它,而且竟然还指望会有圆满的结局?”
“我说过,我并不指望有圆满的结局。”他用手掌抹抹他的眼睛和双颊,然后在下颚合起双掌,有如祈祷的姿态。“你得给我时间好好想想。”
“当然,你可以想上好几个钟头。然后我就坐在这里心里七上八下,想卜贺家那个男孩到底怎么样了。”
柯帕奇深沉地看我一眼。我瞥见一抹不甚严肃的表情,仿佛他内心正躲着一个堕落的牧师。
门铃响了,他离开房间,把身后的门关上。我拿起电话旁边的蓝色小本子。里面列有很多手写的电话号码,其中有个叫做雷斯·葛兰多的,从电话号码上看是住在帕黎沙多那一带。这个电话可能不是新添的——同一页上,它的底下还有其他的人名。
我正抄着号码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倏地打开。是泳池畔那个黑发女郎。她很漂亮,可是穿的比基尼样式略嫌年轻,而且她醉了。
“要去什么地方玩?”她高声说。
“哪儿都不去。”
她的嘴角往下挂,像个失望的小孩。
“莱恩答应要带我去跳舞的。”
她试着走了几步,几乎跌倒。我把她扶到椅子上,可是她不肯乖乖坐好,她要跳舞。
莱恩·柯帕奇走进房间,似乎一点也没注意那个女人。他的动作像个漫无目标的机器人,走到吧台后面,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重的左轮枪。
“怎么口事?”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可是我不喜欢他脸上那种迟钝又冷酷的愤怒表情。我跟着他出去,走到房子前头,让他知道他旁边还有我。一个眼神狂乱的年轻人正等在前门门口,额头上都是煤灰。
柯帕奇把枪亮出来。
“给我滚!我不要听这些鬼话。”
“你把我的话当成鬼话,是不是?”年轻人说道。“我的房子没了,家具也没了,家人的衣服什么都没了。柯帕奇先生,这些都要找你负责。”
“我为什么要负责?”
“房子烧掉以后,我跟一个消防队员谈过话——可惜房子被烧的时候他不在,可惜他不在——他说这个峡谷根本就不应该盖房子,闹火灾的机率太大了。可是你把房子卖给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提过。”
“这是我们大家都得冒的风险啊,”柯帕奇说。“我自己的房子明天或后天也可能被烧掉啊!”
“但愿如此,我希望你的房子被烧个精光!”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也不全为这个,”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点尴尬。“可是我今晚找不到地方过夜。”
“你不能在这里过夜。”
“是不能,这我明白。”
他话讲不下去了。他对着柯帕奇手上的枪像是告别似的看了一眼,快步走向停在我计程车旁的一个厢型车。好几个小孩从厢型车的后座窗户里探出头来,像是好奇的囚犯,不知道接下来会被带往何处。一个女人坐在前座,直视着前方。
我对柯帕奇说:
“幸好你没朝他开枪。”
“我本来就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是你应该听听他骂我的那些话,我不必受这种——”
我打断他的话:
“他住在哪一带?”
“峡谷之家。我是那个社区的开发商。”
“峡谷全毁了吗?”
“没有全毁,不过有几间房子被烧了,他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愤怒的头往远去的厢型车猛然一伸。“受到打击的又不只他一个。为了盖这些房子,我到现在还在付利息;现在可好,我永远也甭想卖出去了。”
“你知道卜贺太太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上回听到的消息是房子还在。那些西班牙式的老房子骨架都是防火的。”
那个黑发女郎从他身后走过来。她在比基尼上面罩了一件薄外套,看起来很清醒,可是脸色苍白。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她对他说。“把枪收起来吧。你拿着枪乱挥,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我没有乱挥。”
不过他马上把枪插进口袋里,让它没了踪影。
我们三个走到外面的柏油道上。那个计程车司机冷眼看着我们,像个外星球来的旁观者。
柯帕奇把他的一只手指用口水沾湿后举高。一阵凉风吹进峡谷。
“这是海风,”他说。“要是海风一直往这个方向吹,我们就万事OK了。”
我希望他说的对。可是往东看去,天际依然熊熊燃烧,犹如重重的帷幕。
13
我要司机载我到北岭去,因为我自己的车还留在史丹·卜贺家的车库里。这一趟路花了我五十块钱,而且要预付。那个司机还想聊天,可是我请他闭嘴,总算补了一个钟头的睡眠。
车子离开温杜拉公路时我醒了,感到头痛欲裂。我叫司机找个公共电话亭停车。他不但找到了,还给我大约一块钱的零钱。我拨了雷斯·葛兰多的号码。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好像正被严密监控似的:
“喂,这里是葛兰多家。”
“请问葛兰多先生在吗?”
“对不起,他不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去哪里了呢?”
“到洛杉矾去了。”
“去找苏珊吗?”
她的音调变得比较像人的声音。
“是的,他去找苏珊。你是雷斯的朋友吗?”
“不是,可是我见过你女儿。她不在洛杉矾,葛兰多太太,我可不可以过来跟你谈谈呢?”
“我不知道。你是警察吗?”
我跟她说了我的身份、名字,她把住址给了我。据我所知,那个地方是在日落大道的一条边街上。
计程车穿过高架公路下,一路直达北岭。卜贺家的车库钥匙我一直放在身上。我开锁的时候叫司机等我一下,我要确定车子还在里面。车还在,而且可以发动。我走到马路上,把司机打发走了。
我再一次走回房子后头,这次对四周端详得比较仔细了。葡萄藤篱笆的隔邻人家有些灯光透过来。我注意到,史丹家的后门开了条小缝。我把门整个打开,捻亮厨房的灯。
门锁四周的木头上有破坏的痕迹,显示锁是被撬开的。我想到,把门撬开的人搞不好还在屋里,我可不想出其不意跟他撞上。小偷很少会蓄意杀人,可是如果他们在黑暗幻影中被吓着时,难保不会骤起杀机。
我把厨房的灯关上,等在那儿。房子一片安静,我还听得到屋外大马路上,车流的低响震动。
左邻右舍都在看电视晚间新闻。虽然这些都是些正常的声响,我身体却感到一阵不安,几乎要吐出来,踏进走道时,情况更严重了。
或许是因为我闻到——也或许是感觉到——那个人就在书房。不管是什么原因,当我把灯打开时,真的就看到那个人躺在损坏的书桌前面,正对着我咧开嘴巴,仿佛一个魔术师正得意地施展他最后的一步妙招。
我没能马上认出他来。他蓄着黑色的胡子,还留个八字胡,头上的黑色长发压得他额头上的刘海低得古怪。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那头长发是假的,而且不大合脸,胡子和八字胡也都是假的。
头发下面那张死人脸,是那个曾经跑到这里来要一千块钱,自称为艾尔的家伙。他来得未免太频繁了吧!他的衬衫前面因为染上血而又湿又重,血迹下有刀刺的伤痕。我闻到他身上威士忌的酒味。
他那套廉价西装的胸袋上绣着旧金山一家百货公司的标签。口袋是空的,其他的口袋也都是。我把他抬起来,想在他长裤的后口袋里摸出他的皮夹子。什么都没有。
我从我的笔记本里打到他给我的地址:“星光汽车旅馆,海岸公路上,多蟠嘉峡谷南边”。然后我去看那个显然被他硬生生敲开的拉盖书桌。锁旁边的木头都已碎裂,那个拉盖卡在半开的位置上。
我用力把拉盖往后拉,还是没办法完全打开,锁上的抽屉因此也拉不开来。不过我在书桌的一个小文具格里找到两张照片,上面是一对乍看之下很相像的年轻男女。照片上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打字机打出的标题:“史丹·卜贺事务备忘录”;某个人,应该是史丹吧,在纸条上用心写着:
你见过这位男士和女士吗?据证人指出,他们于一九五五年七月上旬离开圣德瑞莎,驱车(红色宝马,所持的加州牌照号码为XUJ二五一)前往旧金山。他们在旧金山待了一两夜后,于七月六日搭乘英国货轮“天鹅海堡”号经温哥华前往檀香山。如有仁人君子能够提供他们目前的下落,可获赠一千元的赏金。
我再次端详那张附在纸条上的照片。那位女子有着一头黑发,大大的黑眼从;日照片上看来显得无神;除了那张充满热情的厚唇外,她的五官尖锐而敏感。
至于那个男人——我想那就是卜贺船长——脸色就没有那么开朗了。他脸上的骨肉均匀好看,可是配上一双严峻逼人的眼睛,显得很不相称。我仔细比较他和那个女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貌似其实只是表面。他大胆的瞪视看来像是隐藏着什么,可是我猜想他在两者之间是个接受者,而那女子,看来是付出较多的人。
我转而去搜索档案柜。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已经被硬拉开,用力之猛,使得抽屉已关不拢了。抽屉里满满是信,分别用透明纸夹仔细排得整整齐齐,邮戳上的日期涵括了过去六年。
我抽出一封相当新近的来信,上面的地址是:“圣德瑞莎旅行社,大街九百二十号”。打字机打出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卜贺先生:
本公司谨遵所嘱,查过我们的档案,特此向您证实:令尊礼欧·卜贺先生于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前后,曾经订了两张天鹅海堡号的船票,预计从旧金山驶往檀香山(经由温哥华)。船费已付清,可是我们无法证实船票确曾被使用过。天鹅海堡号现已变更为赖比瑞亚籍,一九五五年时的负责人和船主已难追查。如果您希望我们继续追查,烦请告知为荷。
负责人 哈威·诺博敬上
我又看了一封更久以前的信,寄信人是圣德瑞莎一间教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