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爱伦·柯帕奇吗?”
她用目光探了她先生一眼,又回到我脸上。
“很奇怪,你竟然会问我这个。我刚才还想打电话给她呢。”
“为什么?”
“她就住在苏萨黎多。”
“她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爱伦·苏东。她是个艺术家,一向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她自称是个艺术家,”她先生说。“根本就是骗人的。她连画笔都不会拿。”
他的声音噎住了,脸也气红了。我不知道他对爱伦·苏东生气是事出有因,还是单纯的把怒气发在她身上。
“你看过她的作品吗?”我问。
“我们看过样品。她今年夏天写信给我们,说要卖画给我们,所以我寄了一些钱过去,她就寄来一幅画。”
“那幅画在这里吗?”
“我把它扔了。那幅画根本就是垃圾——它只是个要钱的借口。”雷斯说。
“才不是,”他太太说话了。“她说她给我们优先选择权。”
“什么优先,根本没有人在排队。”
我转头看她,问道: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爱伦?”
她紧张兮兮的看看她丈夫。
“她以前是我的导师。你说是不是,雷斯?”
他没回答她,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郁郁不乐的情绪里,自顾不暇。
“她是杰瑞·柯帕奇的妈妈,”我说。“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又看她先生一眼。经过一阵尴尬的停顿后,她又说:“我的意思是,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雷斯在他太太和我之间走来走去,然后像个检察官似的站在她前面:
“是不是你邀请杰瑞到我们家来的?”
“是又怎样?那不是很好吗?”
“好个屁!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她?”
“这不关你的事。而且,你不要这样指桑骂槐乱骂我。”
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家务争执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方面为了劝架,一方面也因为还有问题要问,我对她说:
“艾尔·席纳跟你是高中同班同学吗?”
她坐着好一阵子,不动也不讲话。她先生也不说话,眼神一片空茫,似乎被往事猛击了一拳。
“我们班很大,”她说。“你刚刚说是什么名字?”
“艾尔·席纳。”
她放下双腿又交叉起来,像是把又软又优雅的剪刀,然后抬头看她先生。
“你不要那样子瞪我,你瞪着我,我怎么想事情?”
“我哪里瞪你!”他想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可是收不回来。
“你到外头去喝杯酒好不好?”她说。“你站在这里瞪着我,我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他伸出一只手,顺着她的头型滑下,可是并没有触碰到她。
“孩子的妈,别紧张。我们一定要团结——你跟我要一起对抗全世界。”
“当然。现在,给我一点空间想一想,好不好?去喝一杯吧!”
他慢慢地走出房间。我一直等着,终于听到门在他身后关上,以及他不情不愿踏下楼的脚步声。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那女人说。“想破坏我的婚姻?”
“在我看来,你的婚姻本来就有点破裂。”
“你看错了。我是雷斯的好太太,他也知道;我已经尽力在弥补过去对他造成的伤害。”
“譬如说偷了他的车?”
“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真有这个胆子提起来,还当我的面提到艾尔·席纳。”
“我昨天晚上就提过他了,你不记得了吗?你说你不认识他。”
“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没提他的姓;而且我从高中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你确定吗,葛兰多太太?十五年前他来过你这家汽车旅馆。”
“很多人都来过这里。”
“而且这星期他还带你的女儿到另一家旅馆去。”
她双手往外推,好像想要把这个念头赶出去。
“苏珊不会跟这种人出去的。”
“很抱歉,她去了。”
她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想要干嘛?因为我出卖他让他坐牢,所以他来报复我?”
“你出卖他?”
“我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就得进少年感化院。可是那时候我连苏珊都还没生下来。”
“但艾尔不肯罢休。”
“没错,他是不肯罢休。就像你说的,他十五年前来过这里,想要毁了我的婚姻。那时候他才刚从培斯敦监狱里出来。”
“他是怎么想毁了你的婚姻的?”
“他跟我先生讲了很多关于我的谣言。我现在不想提他说了什么,事实上,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艾尔,席纳昨天晚上被人杀了。”
她静默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恐惧,身体还是保持着微弱的自信。
“我懂了。你以为他是我杀的。”
我不置可否。她的神情更冷了:
“是苏珊?你以为是苏珊杀的?”
“她没有嫌疑。我还没有找出一个合理的嫌疑犯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提他的名字让我难看?”
“因为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那我真该谢谢你,”她挖苦地说。“艾尔跟我女儿在一起干什么?”
“我认为,他主要是想利用她做为情报的来源。艾尔是逃犯,他到南部来是想弄点钱,他打算筹路费到墨西哥去。”
“他从哪里南下的?”
“沙科缅度。我想他中途在苏萨黎多停下来过。”
她站着专心听我说话,那种姿态好似一个听到坟墓里有脚步声的女人。
“是爱伦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他的吗?”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不过我确定他南下之前去看过她。史丹·卜贺发出赏金找她和他爸爸,艾尔想拿那份赏金。”
“什么样的赏金?”“一千块大洋。艾尔搞不好还想捞更多。”我把那张渐渐破损了的广告剪报拿出来。“她就是爱伦,对不对?”
“没错,以前她在圣德瑞莎高中教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你高中以后有没有再见过她?”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们买了她那幅画以后,我上个月跑去看她。请你不要告诉雷斯,他不晓得我去见她。我和雷斯到旧金山去度周末,我设法脱身离开,自己开车过桥到苏萨黎多去的。”她又是一阵子犹豫,然后说:“我把苏珊也带了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似乎是个好主意。爱伦好像很希望跟我联络,而且她在我少女时代帮过我很多忙。要不是她,我根本连青少年时期都撑不过去。现在,苏珊也慢慢出现了同样的征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可是她开始有点迫不及待了,你懂吗?”
我不懂,也对她直说不懂。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苏珊的生活出了大差错。
“她很怕人,真的很怕,就像我小时候一样。而且别人也有点怕她,因为那些孩子搞不懂到底什么事情让她那么烦恼。我知道是什么事,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可是以前我讲不出口。”
“你现在能讲了吗?”
“我最好讲出来吧,反正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了。”她环视这个装饰过度的拥挤房间,仿佛地震在墙上造成的裂缝愈来愈大。“雷斯不是苏珊的亲生父亲。他尽量做到为父之道,可是她就是感受不到。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觉得很尴尬,你懂吗?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环着桌子坐着时。就像几个呆头鹅一样。”
“苏珊的爸爸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她平视着我,眼里没什么火气。“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谁。我有一段时期生活很荒唐,那时候我比苏珊还年轻。”
“佛兹是不是她的生父?”
那女人的眼神变得更锐利了。
“关于这件事,我不会做任何回答,所以你也别问了。而且你这是在插嘴,打断了我要告诉你的事。我刚说过,我很担心苏珊,我想或许爱伦可以给我一些建议。”
“她给你建议了?”
“其实没有。她说了很多话,苏珊也听进去很多,可是我对她的想法很不以为然。她认为我们应该把苏珊送走,让别人来照顾她;要不然就放任她去,让她自己照顾自己。可是我们不能这么做,这年头年轻人需要保护。”
“苏珊怎么想呢?”
“她想去跟爱伦住一阵子。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爱伦跟她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她住在树林里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头,活像个隐士。”
“她家没有男人?”
“我是没看到,如果你指的是礼欧·卜贺。他们两个的性格其实是南辕北辙的,那种婚外情都只是因为有个太太梗在那儿,才火热得起来。”
她好像对她的深刻了解有点不好意思。
“他到哪里去了?”
“她说他到国外去了。”
“你在礼欧·卜贺离开之前就认识他,对不对?”
“我在他家做事,如果你认为这叫认识的话。”
“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是那种不沾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
她讲话的语气似乎带着深仇大恨,于是我说:
“他是不是对你不礼貌过?”
“有过一次。我给了他那俊脸一巴掌。”她用一种抗拒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吃她豆腐的人是我似的。“从此以后,他那双不干净的手脚就规矩了。”
重新忆起的愤怒在她体内流窜,激得她脸红似火;也或许,把她脸染红的是另一种情感。这女人比我们初次见面时更令人难测。
我急着要上路。我下楼,又拨了个电话给麦威里。我握住话筒,等着他帮我在当地电话簿上查出爱伦·苏东的地址。她住在苏萨黎多近郊汉文路上的一栋房子里。麦威里说在我到达之前,他会监视她的房子。
我没跟葛兰多先生或葛兰多太太道别,就溜进车里。我不愿意带他们一块儿去,他们身后拖曳着太多岁月的人生重荷。
26
我到达旧金山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而且在下大雨。金门大桥的外海处,一大团积云正从法拉隆群岛飘移过来。海风穿越大桥吹过来,打在我的脸上,感觉又湿又冷。
汉文路口立着个长方形的黄色牌子,上面写着:“此路不通”。我把车掉了头停好,然后沿着那条疮痍处处的柏油路往前走。那些稀落散布的房屋被树林挡住,从马路这边是看不到的,可是我可以看到房子的灯光透过树林照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轻轻问道:
“亚契?”
麦威里出现在路边,他穿着一件深色雨衣,蓄胡的脸看来虚无飘渺,像是个从招灵会中被请来的鬼魂。我跟他一块儿走进滴水的树丛底,互相握了手,他带着手套。
“他们还没来,”他说。“你的情报有多准?”
“普通。”把我带到北部来的那股希望在我胸口翻腾,然后重重沉到胃里。“那个姓苏东的女人在家吗?”
“在家,可是没有人跟她在一起。”
“你确定吗?”
“确定。哈洛德从侧窗可以看到她。”
“她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昨天晚上我问哈洛德的时候,他说她好像在等人。”
“我想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