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昨天晚上我问哈洛德的时候,他说她好像在等人。”
“我想我得进去跟她谈谈。”
麦威里抓住我的臂膀,在我手肘上捏了捏。
“这主意好吗,亚契?”
“他们或许已经知会她了,她是那个年轻人的妈妈。”
“好吧,那我就不拦你了。”麦威里放开我的手臂,让在一旁。
那条碎石路已经被雨水冲刷败坏,我走得很辛苦。一双圆锥形的高塔抵着夜空矗立,让那房子看来颇像中古时代爱情故事的场景。
等我走近些时,错觉渐渐破灭。前门上头装了七彩扇型窗,其中几片玻璃已经掉落,仿佛老人笑开时嘴里缺了牙齿。走廊的台阶已经半损,在我的重压下呻吟。我敲敲门,那扇门嘎然而开。
爱伦出现在开了灯的两道上。她的嘴和眼跟她多年前拍照的时候并没多少改变,但反倒衬得她的白发看来像是不请自来。她穿着长袖紧身衫配长裙,裙子上还沾有三原色红、黄、蓝色的渍点。她的肢体动作流露出不自觉的骄矜。
她来应门的时候,表情既热切又害怕。
“你是什么人?”
“我叫做亚契。我一敲门,门就被风吹开了。”
“门锁得修理了,”她轻扭门把。“你就是那个侦探,对不对?”
“你的消息很灵通。”
“玛蒂打过电话给我。她说你在找她的女儿。”
“苏珊来过了吗?”
“还没有,不过听玛蒂的语气,好像她女儿是打算到这里来。”她的视线穿过我,望进门外的一片黝黑。“她说我儿子杰瑞跟她女儿在一起。”
“没错。而且他们还带着礼欧·卜贺的孙子。”
她看来很疑惑。
“礼欧怎么会有孙子?”
“他留下一个儿子,你该记得,那个儿子也有个儿子。龙尼现在六岁大,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他。”
“他们带着一个六岁小孩做什么?”
“我不大清楚,我就是想问他们。”
“原来如此。请里面坐。”
她摆了一个不自然的优雅手势,并且挺起胸部。
“我们可以一起等。”
“多谢你,柯帕奇太太。”
这个称呼引起她的不悦,好像我故意挑起她过往的回忆似的。她纠正我:
“我是苏东小姐。我这个名字起初是为工作需要而取的,但现在我也已经多年没用过其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个画家。”
“我画得不好,可是我很用功。”
她带我进人一个宽阔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四壁都挂着画布,大部分还没有装框,而画面上的彩色漩涡和点迹看来还没有完成——或许永远也不会完成。
房间里除了一个斜面三角窗之外,其余的窗户都是帷深幕重。在窗外树林的掩映下,我看得到苏萨黎多城的灯光映落在山边。
“好风景,”我说。“我把窗帘拉上,可以吗?”
“请便。你是认为他们正在外面看我们吗?”
我看着她,发现她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
“杰瑞、苏珊跟那个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一直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就是今晚。把窗帘拉上也没多大用处,不管在外头的是什么东西,它有一对透视眼。你称它是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其实都无所谓。”
我从窗口转身对着她,再一次注视她的脸。她的脸庞有种赤裸裸的坦诚,不过并不习惯他人的炯炯逼视。
“抱歉我一直让你站着,亚契先生,你请坐。”
她指着一张厚重的直背古董椅。
“我希望到一个比较隐秘的房间坐,让人看不到我们。”
“其实我也希望。”
于是她带我穿过前廊,进人楼梯下头一间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房间小得让人联想到幽闭恐惧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点几乎连我的头都容不下。
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盖瑞·史耐德的诗:《四种改变》;旁边成对比的,是一张老旧的雕刻像,画里一条捕鲸船正穿过滔天巨浪,环着崎岖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里放了一个老旧的铁皮保险柜,门上写着一个名字:“威廉·苏东木材公司”。
她倚着电话旁的桌子,我则在一张摇摇摆摆的旋转椅里坐下。在这个隘密的空间里,我闻得到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很好闻,可是没什么生气,有如木屑或枯叶。我有点想知道,曾经驱使她和礼欧·卜贺携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还在她体内燃烧。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却误解了它,不过也没太离谱: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与世隔绝。我是有过一两次神秘的经验,我知道,每个夜晚都是永恒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
“我在夜晚作画画得最好。”
“我听说了。”
她转头看我,很快就明白过来。
“玛蒂跟你谈过我?”
“她说的都是好话。玛蒂说她年轻的时候,你帮助过她。”
她听了似乎很高兴,不过并没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礼欧·卜贺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为了让你知道他的孙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许有一点。你就是因为一意孤行才弄到独居的地步。”
“你怎么这么清楚,医生?”
“我不是医生,我也是病号,我也独居。”
“是自愿的吗?”
“不是我的自愿,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过我现在习惯了。”
“我也是。我爱我的寂寞。”可是她说话的神情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我整夜作画。我做的这一行不需要阳光,我画的东西不必反映出光线——我刻画的是心理状态。”
我想到另一个房间墙上挂的那几幅画,那些有如严重撕裂、洞开的伤口。我说:
“玛蒂有没有告诉你杰瑞出了意外?他的一双臂膀显然是断了。”
她善变的脸交织着悔恨与不安。
“他可能到哪里去了呢?”
“还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摇摇头:
“我已经十五年没见到他了。”
“为什么不见他?”
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这种手势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时间要比说话和过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为礼欧的缘故,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一直在想,礼欧·卜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我到雷诺去办离婚,他应该到那儿跟我会合的,可是他没来。他就这么放我鸽子,很无情。”她的声音苦涩但是很轻,像是一股已经凑不全的愤怒。“我离开圣德瑞莎以后,就没再见过他。”
“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捎来只字片语。”
“我听说他出国去了。”
“你听谁说的?”
“玛蒂·葛兰多说的。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似乎有点迷惑。
“或许我是说过那样的话,礼欧常说要带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说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订了两张英国客轮的船票,打算经由温哥华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轮叫做天鹅海堡号,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从旧金山出航的。”
“礼欧上船了吗?”
“反正他买了票。你那时候没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那时候我在雷诺已经等了起码一个礼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个女人一块儿走的。”
“或是一个人走了。”我说。
“礼欧不可能一个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单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真正活着——他离开我以后,我之所以会回到这间屋子来,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证明我可以一个人过活,证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这房子里出生,”她说,仿佛十五年来总算等到了一个听众。“这房子是我爷爷的,我母亲过世以后,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点诡异,像是同时变得很小又变得很老,像个在房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着古式长裙的她,看起来就是那副模样——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孙女又是祖母,带点分裂的人格特质。
她做了个敏感的自嘲手势。
“你觉得我很烦吧?”
“一点也不。不过我对礼欧·卜贺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说,我也是。有好几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想着他入睡,每天早上醒来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后来我醒悟到,我根本谈不上认识他;他只是个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这人是没有内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么事?”
“他在太平洋参加过九次还是十次的登陆战役,战后他就跟人赛船、参加网球循环比赛或打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时间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她的回答带着挖苦。“没有内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时间追女人。我知道这话听来像是恶意中伤,其实不是。我曾经爱过礼欧,或许现在还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感受。”
她望向门口。
“他现在可能走进来吗?”我问。
她摇头:
“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会好过一点。他连打电话到雷诺找我都嫌费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击。”
“我哭了一个冬天。不过后来我悄悄回到这里,让岁月把这段往事冲淡。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现在全在画布上了。”
“你从来不觉得寂寞吗?”
她对我冷厉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动她的脑筋。但她一定看出来我没这个意思,因为她接着说道:
“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过去是这样,直到我学会了如何独处。如果你一个人住,你就会懂得我的意思。那种无法委过于人且只能责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怜,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话题转回她的婚姻,因为她的婚姻似乎是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为什么离开你先生呢?”
“我们的缘分已尽。”
“你难道不想念他跟儿子吗?”
“我不想念莱恩。他对我动粗——一个男人一旦对你动过手,你是不可能原谅他的。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想把杰瑞带走就要杀我,连去看他都不行。我当然想念我的儿子,可是我已经学会去忍受没有儿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么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浅显,好像同时瞥见了她脑海里的光亮和阴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当然我会感到被世界遗弃,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却是来自我那些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