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儿的名字,却是没有温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华延寿,且还是个连你母亲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气,那时延寿二师兄的妻子也恰好怀了孕,‘双喜临门’。”怯情讽刺地笑了,“山上每个人天天都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春萝师母整日忙着炖药膳为两个孕妇补身,延寿两个师兄一见了面便皱着眉,为孩子取名而伤脑筋,惟有华延寿依旧冰漠着脸,其他人早看惯了他的冷面孔,我却清楚,在他心底定当恼极了这即将盗用他华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骂我淫妇,甩我耳光,或者,用药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证据,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愤怒更伤了我,原来,不管我做什么,是好是坏,在他眼里都无关紧要,十个月后,孩子出了世,是对双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个生来体弱易病外,两个娃儿都活得好好的,她们并不知道这世间并非竭诚欢迎她们的到来。”
“既已为人母,”慨然出声的是朱佑壬,“华延寿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旧放不下怨憎?”
“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对那两个只会提醒我,我曾做过如何不堪报复手段的女儿?且还要面对个依旧不将我放在心里的男人?”
“那曾拥有过年轻骄傲灵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巅,死在一个枉称神医再世,却连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边。”她顿了顿又道:“孩子们三岁那年,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自我摧残的痛苦,我放过他放过自己,大吵一架后,我带走了体弱的小女儿,回到燕京将她交给姊姊,孤身上了碧云庵,在佛前忏洗罪业。”
禅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着依姣的眼神已不复方才曾有过的激动。“如果没有旁的问题,贫尼就此别过。”
门扉呀地一声轻响,一个冰冷又悲凉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挤出,“我只想再问一句……”
她困难地迫出声音,“难道您从不曾有过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后悔……”她将伤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该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们两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门口停下。
“对于你们,我真的很抱歉,不讳言,你们出世刹那,我曾有过片刻身为人母的悸动,可后来……”她淡了嗓音,长声一叹,“你们的存在却时时提醒着,我曾为了华延寿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门合上,脚步声在夜里隐没。
接下来,依姣连自个儿是怎么离开碧云庵的都不知道,她无意识地任由朱佑壬牵着她向静心师太辞别,无意识地上了马,由着他带她答答驰骋在即将逝尽的夜里。
神思恍惚间她没留意到他并未将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头。
山之巅,清晨的云海间缓缓透出了郁蓝的光,阴霾霾的灰云之际,日头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蝉,拚命咬噬着那还层层包裹着它的厚云寻求解脱。
天,就要亮了吗?
冷不防,山头一阵风袭来,依姣下意识往身后热源缩了缩,这才发现身后男子双目一瞬也不瞬视着她。
“水饺妹,”感受到她的视线,朱佑壬浅浅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脸,他笑得微有收敛,“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吗?”
她点点头,虽回了神却依旧魂不守舍。
“我要你哭出声来。”
“哭!?”她傻愣着,“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解地反问,却没发现一颗颗滚滚灿亮的泪珠绽着日光争先恐后地挤出了眼眶,“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恼他突如其来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泛滥的情绪,“我已经得到那困扰着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要哭?”
他不出声将她揽入怀中,由着她不被承认的泪水湿了他的衣。
“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噎噎,“这会儿我总算明白为何我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认同,明白为什么他会叫我别用华家的姓,明白为什么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当个庸医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讽。“因为我根本没有华家的血统,只是个不知父亲是谁、母亲又不欢迎的野种,就算努力了一辈子,我也当不了神医,当不了神医的……”
她低低的自语消匿在他的怀抱里,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将十六年来所有受到的委屈一次倾尽,然后再也不哭,再也不痛了。
“换一个角度想,”他突然出了声音,“虽少了个爹,这会儿的你却多了个亲妹妹、一个姨娘和一个表哥,”他语中添了笑意,“上苍待你其实不薄!”
她在他怀中闷闷问出声,“这一切,你早知悉?”
“猜出了八成,”他的笑声传入她耳中,虽觉刺耳却又有股浓浓的暖意,“我早猜到了你和星婼是我的亲表妹。”
“可连你也想不到,”她冷哼,“我是个父不详的野种。”
“别再用这样的字眼说自己了。”他敛了笑,“你和星婼的出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妄想用自己的堕落来报复别人的心思,生命都是可贵的,它不需要经由任何人的肯定才能建立价值。”
他叹口气,“之前,你总活在你父亲否定的阴影下,难不成,日后漫漫岁月里,你又得活在母亲对你的否定里?”
“华依姣,”他正了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存活不为了任何人,即使那人在你心头占了多大的份量,你依旧是要为自己而存活着的。”
依姣不出声,细细咀嚼他的话,半晌后,她推开他眯起瞳,眸中尽是质疑,“你这么帮我,这回要的又是什么报酬?”
“不难,”他嘻皮笑脸,“叫声表哥来听听。”
“作梦!”她微红脸,这会才发现两人共骑在马上的亲匿,她跃下马往山下徒步行去。
“水饺表妹!”他喊着,轻轻踢着马腹跟在她身后,“上来吧,难不成你真要这样走回必死居?”
“我是怎么来的,自然,”她已恢复了平日的漠然,“就该怎么回去。”
他叹口气,“我怀念那个会哭的水饺表妹。”
“喜欢就好好留在记忆里吧,”她哼了声足下未歇,“你不会再有机会见着了。”
※ ※ ※
回到必死居里的依姣生活一切如昔,那一夜的事情似乎不曾发生过。
只不过,朱佑壬看得出,她在睇着朱星婼时,眼角底多添了丝不经意的温柔,至于对他这正牌表哥,则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爱理不理。
她正眼瞧他的时候还不如瞧绿鹦哥小奇得多。
隔日夜里,王府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牧星野和牧金铄,琉阳的大师兄和师父,死人债主牧金铄夜探王府原还当是来送嫁妆的,到最后才总算弄清楚了徒儿来人家府邸是来抢新娘子的。
在王府三大教头围攻下,牧星野虽受重伤,也因为撕裂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疤,意外地揭露了他皇子的身份,成了朱佑壬的堂弟。
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堂弟的心上人!?
朱佑壬将伤重的牧星野留在府里养伤,并取消了隔日的婚礼。
为了这事,湛碧落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对于琉阳那粉雕玉琢的乖巧女孩儿她早已当成了儿媳看待,也终于对于含饴弄孙一事萌生些许期盼,哪想得到半途会杀出个牧星野。
所以,原本该是洞房的夜,必死居外传来叩门声,门一敞,是朱佑壬。
依姣未出声,只是挑高的眉和冷幽的眸子写满了惊奇。
“干么惊讶成这副德行?”朱佑壬依旧笑着,“不欢迎?”
她侧身让他进了房,拿下炉上刚烧好的水沏了壶热茶,朱佑壬脚上感到痒意,蹲下身他将啄弄着他脚踝的小奇抱上了桌。
“瞧瞧你,”他一脸悲情,“连你的鸟都还比你欢迎我。”
“这屋子是你的,你随时想来想去都没人多语……”她给了他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剥起了葵瓜子,睨了悲情男人一眼,“只是,今夜似乎是你的洞房花烛夜。”
“亏咱们还身置同个宅第,你除了必死居那堆死猫死狗外,当真毫不过问红尘俗世?”他哼了哼,“我这彰荣王府又不是深宫内苑,消息真这么难以传递?还是,你压根就排挤任何与我有关的消息……”
朱佑壬的牢骚发到一半,见依姣递来剥好的葵瓜子肉,一声谢谢断了唠叨接过,尚未进口被她硬生生夺回还横了他一眼。
“不是给你的!”她将瓜肉塞入在他掌边早张大了的鸟嘴。
朱佑壬抿紧嘴,忍住想一掌掐死小奇的冲动。
“干么骂到一半就停?”依姣睇他一眼,“你可以继续了。”
“不骂了,”他瞪了瞪小奇,有无意将它推到桌沿,然后,再有意无意藉着拿杯子的动作,将这只不会飞的鸟儿狠狠扫向地面,引起小奇嘎叫与一堆鸟毛飞扬,“人不如鸟,没什么好说的。”
“人不如鸟?”她睇他一眼,“你是人,自个儿可以动手剥瓜子,这种事有得计较吗?”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自己剥!”他哼了哼,“今夜本该温香软玉在怀的,被抢走也就算了,没想到连想吃个瓜子都会被只不会飞的死鸟给抢走。”
她觑他一眼没作声,俐落剥了个瓜子递给他,怪的是这家伙一吃下瓜子,面色立即和缓地漾起了笑容。
“你恼的究竟是少了美人在怀,还是……”她突然有些想笑,为了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显现的孩子气,“小奇抢了你的瓜子?”
他嘿嘿笑不作声,迳自一颗颗吃着她递来的瓜子,惹得桌下小奇又叫又跳,见自己食物被人夺走无计可施。
“赔了个小美人儿,钓出了个落难民间的皇子牧星野也算值得了,”饮茶吃瓜子的朱佑壬恢复了笑容,“至少,皇上交托的任务大功告成。”
“牧星野!?”依姣微讶,“原来,琉阳喜欢的人是他!原来,昨天夜里前院传来的打斗声响是他!”
“原来,”朱佑壬哼着气,“你还是听到了嘛!”
见依姣点点头,他再问。“难道你就不好奇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已睡下懒得起来,”她漠然道:“只要没杀到必死居就不关我的事。”
“你不担心是刺客来杀我?”
“你的命太硬,”她觑着他,“死不了的。”
“我的命不如你的心硬。”他有丝遗憾,“水饺妹,如果有天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眼泪?”
“无聊!”她起身掸去瓜子壳,漠着眸子拒绝作答。
他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片刻后她背后传来窸窣声,回过头她才看见他褪了衣,光着上身趴在那只躺椅上。
“表妹!”他叹着气,“我今天心情不好,帮我松松筋骨。”
“明日请早,”她漠着嗓没有动作,“我累了,想睡了!”
“累了就睡下吧,别理我,”他再叹口气,“反正我也从不曾帮过你什么,不曾在你心情不好时舍命陪君子一夜到天明,不曾在你哭泣时提供臂膀供你憩息,你睡吧,别理我,夜里露水虽寒,但还不致命……”
他的絮絮叨叨终于在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欺上他背心时停了。
不管依姣是不是心甘情愿服侍他的,她都做得很好,软软的小手依着穴门筋络缓缓游走在他向来绷得死紧的肌肉上。
“所谓神医不光是治病用的,”他舒服地嗯出了声音,“水饺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