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完,外头咕咚咚窜入一条人影,是东方不拜手下一名小伙计。
“少爷!咱医馆外血迹斑斑倒了名汉子……管事问您,治是不治?”
“治是不治?管事会问这种问题,难不成那汉子伤得太重,难以治愈?还是对方身上没盘缠?”
东方医馆大咧咧地列着几条规章,全是他东方不拜立下的规矩,是以,即使来人伤得再重,少爷没点头,谁也不敢动手的。
伤太重,不治,免得坏了东方医馆招牌。
钱太少,不治,省得浪费东方医馆人力与药材源。
“倒不是,小伙计挠挠头,“那家伙伤得虽重,但还存着一口气,没得准救不救得活,至于银两,他怀里倒是揣了不少……”
“有钱?有钱阎罗好打发!”东方不拜跷高二郎腿,嘟嘟囔囔盘着疑,“管事干么不治?就算真治不妥都还有丧葬费可拿。”
“那家伙……”小伙计压低嗓,“穿的是鞑靼国的服饰。”
“是鞑靼狗?!”这回东方不拜想都不用再想便挥了挥手,“不医、不医,让管事们抬去城外乱葬岗子里了帐。”
虽平素爱在乡里间霸势凌人,可他心底却自认是个赤胆爱国的顶天立地男儿汉,八义集身处边境,自小,他见多了被异族欺凌的同胞,是以对这些鞑靼、瓦剌……等异族人土向来厌恶得牙痒痒,连活得好端端的人走过跟前都会被他吐口浓痰了,更遑论一条伤重垂危的鞑靼狗。
“抬来我这边吧!”是辛步愁出的声。
“辛老弟!”
东方不拜瞪着眼用力咬衣袖,像在阻止自己将牙龈咬上他颈项的冲动,“我……我有没有听错?”他结巴着嗓,“你当真要救那鞑靼狗?”
“他不是狗,”辛步愁漠着嗓,“他只是个人,虽然身属异族,但在医者眼里没有分别。”
“救鞑靼狗?!”
东方不拜气愤填膺,用力拍落桌上,惹来桌子直晃荡,连去忧都被他吓了跳,柔弱的身子净往辛步愁方向依了过去。
“老弟乍来此境,没见识过这些鞑靼野狗在战场上凌杀我族同胞时的模样才会说这种话的,”他气呼呼,“鞑靼狗杀人时,视人如草芥、视命如刍狗,豺狼似地凶狠,又何曾对我大明子弟兵有过半点心软?”
“那是在战场上,”辛步愁漠漠然,“沙场无人性,杀戮成性,只求胜利不问手段,可这会儿,他与咱们却不是在沙场上碰的面,对我而言,他只是条待援生灵,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老弟也甭说袖手旁观了,”东方不拜起身告辞,招呼着小伙计回家,“大哥就此别过,改日再来拜候小美人儿,那家伙既倒在我东方医馆前,无论他死他活,老弟都不用放在心头,就当……”他边走边嘟嚷,“就当我没来过,而你,就当也不知道这回事不就得了。”
说归说,阻归阻,东方不拜依旧挡不住辛步愁救鞑靼蛮子的决心,他亲自到了东方医馆,并在东方不拜阻挠下扛回了鞑靼壮汉,恨得一心想将鞑靼狗送进乱葬岗子的东方不拜又开始撕咬衣裳了。
就这样,辛步愁独排众议在集子里的人不赞同的目光中,一歧是将那身受重伤的鞑靼壮汉带回了医馆。
此举,倒为医馆带来了难得的几日安宁。
患者一听见辛步愁医馆里躺了个鞑靼狗,不管伤得再残、再重,拐着腿拄着杖都宁可改上东方医馆。
就连小虎子,那向来将辛步愁奉若神明的孩子,也义正辞严,事先言明了绝不伺候敌人的决心。
相较起旁人的激烈反应,辛步愁却没当回事,对旁人不谅解的目光没放在心上。
小屋里。
去忧上半身攀着桌,隔了段距离看着辛步愁倒了酒在鞑靼壮汉的伤口,继之捏着细刀在那雪白着面孔,连哼气都不会了的他胸腔上例落地滑动着,刀势起落,鲜红的血喷飞射出,溅污了辛步愁好看的脸,他却连眼都没眨,只是继续着手边的活儿。
辛步愁不在意,去忧却看不下去了,她不喜欢见着那骇人的血污了她的步愁大哥,虽瞧得心惊,虽瞧得肚内食物全起了翻滚,她依旧强忍着不适,捉起小手绢踱至他身后帮他拭去了血污和额顶的汗珠。
“别擦了,”他拨不出手阻止她,只能用言语,“反正待会儿还会弄脏的。”
“待会儿是待会儿,”她固执着,“可这会儿我瞧了净碍眼,很脏的。”
“血不脏,”他淡淡然,“它是咱们得以活存的源头。”
“一次涌出太多却很惊人,”去忧微僵了颈项,半天不敢正眼瞧向他双手正忙碌的地方,再补了句,“你不怕吗?”
他笑了,“当大夫的怎么可以怕血?”
乍见他笑颜,她有些失神,“你肯定很少笑,“她伸手摸了摸他唇侧,“你的笑纹好淡好淡。”
“是吗?”他敛回笑,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嚷着要他别愁、别愁,还一脸认真用力搓平他眉心,说着“以后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的小女孩。
“你的医术真好!像人家形容的再世华陀一样!”她躲在他身后微眯着眸看着他纯熟的动作。
“不!”他摇摇头,“我师父的医术才真是华陀再世,别人都称他死人对头,凡他看上不许死的,再重的伤他都有本事治得好。”
“好厉害!”她发出衷心赞叹,“他叫什么名字?”
“华延寿!”虽是淡淡出声,他却留意着她的反应。
果不其然,乍闻此名,登时见她身子晃了晃。
“你认识他?”他瞥她一眼。
“不!”她先是摇摇头,继之脸色起了迷惑,“我……我不知道!”她反问:“你会这么问我,难道你认为我该认识他?”
辛步愁将视线转回手上冰冷细刃没再瞧她,一刀起落,又是血肉模糊。
“就是我师父把你因入冰魄玉石里的。”
“你问过原因吗?”
“他不肯说,”他摇摇头,“他只说了是天命!”
什么叫天命?什么又是天命?
同样的问题缠绕在两人脑际,直到床上鞑靼壮汉口中逸出了呻吟。
“成了!”辛步愁取过细针线为他伤口做了缝合,继之再取过方才那壶酒沾濡在他伤口。
“为什么要用酒?”去忧躲在他身后怕怕地问着。
“一来消毒,二来有些麻醉的作用,可以减轻少许伤者的痛楚。”
“原来,”她恍然大悟,“酒并不全是穿肠毒药。”
“本来就不是,”辛步愁在鞑靼壮汉伤口上戴上膏药,“酒有养生功效,在寒天里还有活络经血的功能,只是,任何束西都得浅尝即止,运用得宜,会成穿肠毒药—错不在酒,而在酗酒无度的人们身上。”
“浅尝即止?”她贴在他背后细细思索,“运用得宜?”
“很多东西取用都需有所节制,例如人参,”他解释着在世人眼中它属养生珍品,可若运用得不合时机、运用得过量,反而对人体有害。”
“所以……”她偷瞄着他,“喜欢一个人也是要运用得宜?浅尝即止?”
他愣了愣,“小丫头,你这阵子似乎又长大了点,这会儿,竟还考虑起了喜欢人的问题了。”
“嘿!嘿!别叫我小丫头,”她有些不服气,“加上被冰冻的岁月,我肯定比你大。”
“可事实上,”他气定神闲,“那些岁月对你而言是不存在的,你依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罢了。”
“是吗?”去忧靠在他身后思索着,双臂环揽着他的腰,将小脸蛋憩在他背上用暖暖鼻息熨着他,深深浅浅嗅着他满是药香的气息,“步愁大哥,这两天我老在想,不论之前的去忧是什么身分,是什么人,我总不成老缩着脖子当没事便了。”
“你想……”他淡淡然,“你想寻回过去的自已?”
她在他背后点点头。
“你赞成吗?”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权决定一切。”
“我是想寻回,可却有点担心……我怕之前的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或者更糟……”她为难地咬了唇,“你会不会……因此而嫌弃去忧?”
“傻丫头!”辛步愁旋过身,没在意手上血污,将惶惑的她揽在怀中,“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当步愁的小去忧,你就永远是的。”
“即使我恶贯满盈?”她愁着脸。
他点点头。
“即使我淫荡无行?”她悲着嗓。
他唇角勾起了笑纹。
“即使我祸国殃民?”
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若真这样,你不会被冰冻,而是该被直接送往刑场候斩的。”
“也许,”她嘟哝着,“就因我出身尊贵才会被豁免一死?”
“你若会担心,咱们就别去寻了吧!”
“不成、不成!”她猛摇头一脸认真,“我一定要知道的!”
“你担心的是做了太多坏事才会遭人囚禁,可我……”他将下巴搁在她发顶,眼神陷入幽邈,“我担心的却是,你突然想起远方还有个等着你清醒的男人!”
第一日,他在她面前坦承了自己心底的恐惧。
她没回答,只是僵在他怀里。
第六章
数日后,那鞑靼壮汉才完全苏醒了过来。
而在他昏迷的这段日子里,辛步愁医馆内门可罗雀,连东万不拜都不上门了,但门外却始终没安静过。
有时是被集上顽童涂了鸦,有时是被人洒了狗血、扔了死猫死狗,还有次被人用稻草扎了个小人写上“鞑靼野狗”四字并扎了满身钉,下降头似地。
这一日,辛步愁正在帮鞑靼壮汉换药时,小虎子气嘟嘟踱进来。
“师傅!又来了啦!”
“这回是什么?
辛步愁连头都没抬,在鞑靼壮汉戒备而森亮的眸底利落扯开了缚在他胸上的纱巾,惹来他龇牙咧嘴的低叫。
“满地的蛋壳屑,蛋汁糊在墙上,半天都清不掉。”
“别浪费了,”辛步愁漫不经心地做着手边的活儿,“带个盆儿去盛蛋汁,接多少算多少,晚上还有蛋花汤喝。”
“师傅!”小虎子蹦跳得像只蚂蚱,“您当真不恼?不火?”
“恼有用?火有用吗?”他漠着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与我们立场不同罢了!”
“您既然也知道立场不同,”他嘟哝着,“那就改改您的决定,顺了大伙儿的意!这几天医馆里冷冷清清地,好生无聊!”
“无聊就去找事做,”辛步愁睨了他一眼,“切药、磨药、晒药,有得你做的。”
“师傅……”小虎子开口还要申辩,却让辛步愁给挡回了。
“下去吧!当真没事做,放几天假回家陪娘吧。”
见小虎子气嘟嘟离开,躺在床上的鞑靼壮汉首次开口说了话——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宁愿为我众叛亲离?”
他嗓音低沉浑厚,熊吼似地,只见辛步愁挑了挑眉,“你会说汉语?”
他点点头,辛步愁纠正他。
“话虽说得字正腔圆,可这会儿用上‘众叛亲离’却太重,这只能算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救我,是为讨赏?”
辛步愁瞥了眼那袋为了帮他治伤,而从他身上掏出扔在角落里的腰袋,里头似乎很沉,他却始终没兴趣打开。
“怎么……”辛步愁反问:“你以前被人救的原因都是为了讨赏?”
“那当然!”他虎挺着胸,“算你够聪明,知道救我有好处,小王乃鞑靼王子呼喝延,你救了我就等于救了座金山宝库。”
“我要金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