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无法投射放大。他们只有一本实在的英文书,将藏在541号大众星的博物馆里。这本书是苏珊·杰奎琳的《姑娘之谷》。
毕利读了,认为它有些地方写得很好。书里人物自有他们的悲欢离合。但毕利不愿再重读那老一套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于是询问这儿有没有其它的读物可看。
“只有541号大众星小说,恐怕你读不懂。”墙上的扬声器说。
“不管怎么说,让我看一本吧。”
于是他们给他送来好几本。书很小,十来本的体积也许只有一本描写悲欢离合的《姑娘之谷》那样大小。
毕利当然读不懂541号大众星上的文字,但至少能看到书的版面是怎样设计的,一簇簇简洁的符号,由许多星号分开。毕利看了发表感想说,这一簇簇符号也许是电报。
“正是的。”一个声音说。
“是电报?”
“在541号大众星上没有电报。不过你说得对:每一簇符号是一则简明而急迫的消息,描写一桩事态,一个场景。我们阅读这些符号并不按先后次序,而是一览无余的。所有的消息之间没有特定的联系,除非作者细心地进行加工。这样一下子读完以后,符号便在读者脑海里产生一个美丽、深刻和令人惊异的、活生生的印象。故事没有开头,没有中段,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说教,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我们的书使我们感到喜爱的是:一下子就看到许多美妙时刻的深奥道理。”
一会儿工夫飞碟进入了一个“时间经线”。毕利被抛回到童年时代。他这时十二岁,同他们的父母站在大峡谷边缘的“明亮的安琪儿点”上,浑身簌簌直抖。这个人类的小家庭的全体成员正向一英里深的谷底目不转睛地张望哩。
“嗯——”毕利的父亲说,勇敢地把一块小圆石子踢进空中,“就在那儿啦。”他们驾了汽车来到这块游览胜地。他们的车胎沿途七次爆裂。
“真是不虚此行,”毕利的母亲欣喜若狂地说,“啊,天哪,值得来呢。”
毕利不喜欢这个大峡谷。他想他一定会跌进去的。他的母亲碰了碰他,他把裤子尿湿了。
其他的旅游者也俯视大峡谷,一个森林看守人在回答旅游者提出的问题。一位老远地从法国来的法国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这位森林看守人打听是不是有许多人从这儿跳下去自杀。
“有的,先生,”他回答说,“每年大约有三个。”
就这么回事。
毕利作丁一次很短的时间旅行,只有十天光景,所以他还是十二岁,仍同他的一家在西部旅行。他们现在到了卡尔斯巴德大洞穴。毕利祈祷上帝,但愿洞顶在他离开以前别坍下来。
一位森林看守人解释说,一个牧童看见大群大群的蝙蝠从地洞里飞出来,于是发现了这个大洞穴。他说,他要关上洞穴里所有的灯,也许大多数人会生平第一次陷入漆黑之中哩。
灯灭了,毕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在世上。接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浮在他左边的空中,数目不少呢。他的父亲掏出怀表,这是夜光表。
毕利从一团漆黑走进强烈的灯光中,发现自己回到战场,又回到灭虱站。淋浴已经洗完。一只看不见的手关了水龙头。
毕利取回他的衣服,衣服还和原来一样脏,只不过生活在上面的小生物全死了。就这么回事。新发给他的外套因冰化了而变软,毕利穿起来嫌太小。外套上有毛领和红绸衬里,显然是给乐队指挥穿的,这人可能和拉手摇风琴的猴子的个儿一样大。外套上弹痕累累。
毕利穿上衣服,同时也穿上那件小小的外套。外套的背部绷开来了,肩部也裂了缝,袖口完全脱落了。因此这件外套变成了一件带毛领的背心。它本来是在腰部向下放大,呈喇叭形的,但毕利穿上后,它却都在胳肢窝那儿膨胀开来了。德国人发现他是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看到的最令人发笑的人之一。他们笑呀笑呀直笑个不停。
德国人命全体美国人以毕利为基准排成五列横队。然后整个队伍开出去,又穿过一扇扇门。他们见到了更多挨饿的、面孔发亮的俄国人。美国人比刚才活跃些。热水淋浴使他们兴奋起来了。他们来到一间小屋,那里一个只有一只胳膊、一只眼睛的班长在一本红色大簿子上写上每个战俘的姓名和号码。现在他们正正当当地活着,而这以前,他们被认为失踪或阵亡了。
就这么回事。
当美国人等着继续朝前走时,队伍的最末尾发生了争吵。一个美国人讲了句什么话,一个卫兵听了不高兴。他懂英语,他把这个美国人从队伍里拉出来,把他打倒在地。
这美国人吃了一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吐鲜血。他的两颗牙被打掉了。他表示他讲话并无恶意,他显然没想到那卫兵会听见而且听懂了他的话。
“为什么打我?”他问卫兵。
卫兵把他推回队伍里去。“非什么打你?非什么不打别人?”①他说。
【① 德目兵讲的蹩脚英语。】
毕利·皮尔格里姆的名字被写在俘虏营的登记簿上时,他还领到一块挂在脖子上的印有号码的铁牌子。印号码的是一个波兰来的苦工。他现在已经死了。
就这么回事。
德国人叫毕利把这块牌子和他那块美国军人牌①一起挂在脖子上,他照办了。这块德国牌子像一片苏打饼干,中间穿了孔,身强力壮的人用手就可以一掰两半。假若毕利死了(实际上他没有死),就将牌子的一半标记在他尸体上,另一半标记在他的墓前。
【① 战时美目士兵挂在颈上的小牌子,刻有姓名和所属部队。】
那可怜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后来在德累斯顿被枪毙后,医生宣布他已死,并把他的牌子一掰两半。
就这么回事。
美国人在登过记并且挂上牌子以后,又由卫兵带领穿过一扇扇门。再过两天,他们的家庭将从国际红十字会获悉他们仍活在人世间。
走在毕利身后的是答应要为罗兰·韦锐报仇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他此刻想的不是报仇,而是他可怕的腹痛。他的胃已缩小到胡桃那么大,干缩的胃囊像生疖子似地疼痛。
拉扎罗的后面是可怜的、判决要死的老埃德加·德比。他的美国和德国的牌子像项圈一样展示在他的衣服外面。他曾期望凭他的年龄和智慧能升任上尉,弄个连长当当。如今他却在半夜里来到这个捷克斯洛伐克边界上的德国俘虏营。
“立定。”一个卫兵喊。
美国人停下步来。他们静静地站在寒冷之中。他们现在住的小屋与他们走过的几千间小屋外表是一样的。不过也有差异:这些小屋有小烟囱,烟囱上飞出的火星像星星般闪闪发亮。
一个卫兵在一个门上敲了敲。
门一下了从里朝外打开了。亮光立刻射出门外,似乎以每秒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从监狱门逃出。同时走出五十个中年英国人。他们边走边唱《彭赞斯海盗》的插曲:“欢迎,欢迎,我们一伙全在这儿。”
这些身体强健、满面红光的歌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被抓到的第一批英国战俘中的一些人。他们正向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批俘虏唱歌。他们有四年或四年多的时间未见过一个妇女或一个孩子,也没见过鸟儿,连麻雀也不能到俘虏营。
这些英国人是军官。他们之中每一个人曾在别的牢房试图越狱,至少一次。现在他们被集中在这里,海中的一个死亡中心,在这儿的俄国人正在成批死亡。
让这些英国人任意挖地道吧。他们爬出地道时必然会进入被铁丝网网着的长方形地段。跟他们打招呼的将是那些无精打采的走向死亡的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不会讲英语,没有食物,没有能派用场的情报,也没有逃跑计划。让这些英国人任意去偷车逃走或躲在车里逃走吧,可是他们的住地从来见不到车辆。如果他们高兴的话,可以装病,但这也不能使他们获得去别的地方的机会。英国俘虏大院里有一所医院,俘虏营里只有这么一所医院,里面有六张病床。
这些英国人整洁,热情,体面而结实。他们的歌声嘹亮,悦耳。
几年来他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唱歌。
几年来他们还一直举重,拉单杠。他们的腹部好像搓衣板。
他们的小腿和手臂的肌肉像炮弹。他们全是下棋、打牌、玩字谜游戏、打乒乓球和打弹子的能手。
就饮食而言,他们可以归入欧洲首富之列。战争初期,可以把食物送给俘虏,由于办事员粗心大意造成笔误,红十字会每月应该运送给他们五十包食物却运送了五百包。英国人巧妙地把这些食物储存起来,因此当战争行将结束的现在,他们还有三吨糖、一吨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七百磅烟草、一千七百磅茶叶、两吨面粉、一吨罐头牛肉、一千二百磅罐头黄油、一千六百磅罐头奶酪、八百磅奶粉和两吨桔子酱。
他们把这些东西保存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他们把敲平的罐头铁皮铺在墙上和地板上,以免老鼠光顾。
他们受到德国人的敬慕,德国人认为这样做符合英国人的派头,他们使战争显得时髦、合理而有趣。因此德国人让他们住了四间小屋,虽然一间小屋已足够他们居住。为了交换咖啡、巧克力或烟草,德国人还给他们油漆、木料、钉子和布,供他们修整房屋。
在十二个小时之前,英国人已经得知美国客人上路了。他们从未接待过客人,而现在他们就像可爱的小淘气一样工作起来,打扫,烹调,烤面包,作稻草床垫和粗麻布背包,摆好桌子,在每个席位上放上花束和礼品等等之类的玩艺儿。
此刻他们在冬夜里唱着歌欢迎他们的客人。他们的衣服散发着筹办盛宴的香味。他们的装束半似打仗的服装,半似户外运动的服装。他们为自己的殷勤好客,为那摆在屋子里的糖果而十分高兴,以致他们唱歌时没有好好看看客人。他们想象自己正为刚平定骚乱面凯旋归来的军官同僚唱赞歌呢。
他们一边亲热地把美国人拉到小屋门口,一边让夜空响彻他们男人的胡话和兄弟般的狂言。他们称客人为“美国佬”,告诉他们“有趣的演出”,并断定“杰里①在溜之大吉”等等。
【① 杰里即德国佬。】
毕利·皮尔格里姆茫然不知谁是杰里。
毕利走到屋里,站在红通通的铁炉旁边。炉子上炖着十多把茶壶,有的发出嘘嘘声。还有一大锅金黄色的汤。汤很浓。毕利只见汤上面重重地飘浮着一层原汁浓汤的油沫。
室内排着一条条为举行宴会而布置的长桌。每个座位上摆着用奶粉罐头盒做的碗,用小罐头盒做的杯子,用细而高的罐头盒作为高脚“玻璃”杯。每个高“玻璃”杯里盛满了热牛奶。
每个座位上放着一把保险刀、一条毛巾、一包刀片、一块巧克力、两根雪茄、一块肥皂、十支香烟、一盒火柴、一支铅笔和一支蜡烛。
只有蜡烛和肥皂是德国货。它们都带有同样可怜的乳白色光泽。英国人无从知道其中底细:这些肥皂和蜡烛是用犹太人、吉卜赛人、漂亮姑娘、共产党人以及这个国家的其他敌人身上的脂肪制成的。
就这么回事。
宴会厅被烛光照得通明。桌上摆满一堆堆新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