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不觉成了那幅名油画“七六年的灵魂”中的主要丑角。
埃德加·德比在头脑里书写着一封封家信,告诉他妻子他仍健在,不必为他操心,战争快结束,他不久要到家了。
拉扎罗自言自语也谈着他在战后要杀死的一个个人,谈着他将要干的职业。谈着他要玩弄的女人,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他要她们同他睡觉。如果他是城里一只狗的话,警察将会开枪打死他,把他的脑袋送到实验室里,看看他是不是犯了狂犬病。就这么回事。
他们走近“剧场”时碰到一个英国人,他正在用他的靴子后跟在地上踩一条小槽,算作标记,把俘虏营大院的美国人住地与英国几住地分开来。毕利、拉扎罗和德比没问这条分界线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打小孩起就熟悉了这种标记了。
“剧场”里躺满了美国人,他们像汤匙似地挤在一起。大多数美国人睡着了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们的内脏在不规则地跳动着,都干枯了。
“关上他妈的门,”有人对毕利说,“你是生在马厩里的吗?”①毕利关上了门,一只手从他那“皮手筒”里脱出来摸摸火炉,炉子像冰块一样冷。舞台上仍然是上演《灰姑娘》时的布置。天蓝色帷幕从拱门上挂下来,拱门是粉红色,非常鲜艳。还有金色的宝座和假时钟。时钟指在半夜的时间上。
【① 这是一句打趣话、根据传说、耶稣是生在马厩里的。】
灰姑娘的木屐是把军靴涂成银色做成的,现在翻了个儿,并排放在金色宝座下面。
毕利、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和拉扎罗在医院时,英国人领到了毯子和垫子,他们却没有得到,只好临时将就着睡觉。现在唯一空的是舞台,他们走上去,扯下天蓝色帷幕做睡觉的窝。
毕利蜷缩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对着宝座下面灰姑娘穿的那双银色木屐直发愣。他想起他的鞋子已经坏了,他需要靴子穿。
他不想走出他的窝,但又强使自己爬出来了。他四肢着地,爬到那双靴子旁边坐定,试穿起来。
靴子很合脚。毕利·皮尔格里姆成了灰姑娘,灰姑娘便是毕利·皮尔格里姆了。
美国人在恍恍惚惚之中觉得英国人的一个头目在进行个人卫生教育,接着进行自由选举。在选举过程中,至少有一半美国人在打瞌睡。那位英国头目走上舞台,用轻便手杖啪啪啪地敲宝座的扶手,大声说:“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小伙子们——请注意啦。”
如此等等。
谈到人的生存时,那位英国头目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停止注意自己的外表美,你很快就要死了。”他看见了几个人是这样死的。
他说:“他们不肯站立,不刮脸,不洗澡,不起床,不谈话,然后就死啦。因此大家都说这显然是一种很容易又无痛苦的死法。”就这么同事。
那位英国头目说,他被捕刚曾经对自己发誓:一天刷两次牙,刮一次脸,饭前和上厕所后洗脸洗手,每天擦一次鞋,每天早晨体育锻炼至少半小时,然后大便。常常照镜子,对自己的外表,特别是姿态进行毫无掩饰的品评。他后来的确是这样做的。
毕利·皮尔格里姆缩在他的窝里听见了这番话,他没看英国人的脸,而是看着他的脚踝。
“我羡慕你们这些小伙子。”那位英国头目说。
有谁笑了,毕利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你们这些小伙子今天下午就要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据说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你们不会像我们这样被围起来。体们将走出牢房,到富有生气的地方去,而且那儿的食品肯定比这儿丰富。
请允许我讲点个人感受:我已五年没见过一花一树,也没见过妇女和孩子——也没见过狗或猫,没去过娱乐场所,也没见过从事任何有益工作的人。
“顺便讲一句,你们用不着担心挨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座开放城市。它不设防,没有军事工业,也没集中多少军队。”
在恍惚之中,老埃德加·德比被选为美国俘虏头目。那位英国头目请在座的美国兵提名,但没有人提。于是他提名德比,称赞他在与人交往中很练达。没有其它的提名,所以提名结束了。
“大家同意吗?”
两三个人说:“同意。”
接着,可怜的德比发言。他对英国人的金玉良言表示感谢,并说他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相信其他的美国人也会这样去做。他还说,他现在的主要赞任是确保大家安全回国。
“回你妈的鬼地方去吧,”保罗·拉扎罗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咕咕哝哝地说,“回你妈的月亮上去吧。”
那天气温突然回升,到了中午便是暖洋洋的。德国人带来了汤和面包,是由俄国人用二轮手推车送来的。英国人送来纯真的咖啡、糖、果酱、香烟和雪茄,“剧场”的门也打开了,让外面的暖和空气进来。
美国人开始感到舒服多了,能够用手拿食物。接着去德累斯顿的时间到了。美国人相当有气派地走出英国俘虏大院。毕利·皮尔格里姆还是走在队伍的前头。这时他穿了银白色靴子,两只手套在“皮手筒”里,身上披着天蓝色帷幕,好似穿着宽大的礼服。
但仍然一脸胡子。走在他旁边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也是一脸胡子。德比正想象着写家信,嘴唇一抖一抖地动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今天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别担心,它不会挨轰炸的,它是开放城市。今天中午举行了选举,猜猜看选举的结果……
他们又来到俘虏营外的铁路调车场。他们来这儿坐的是两节车厢,如果坐四节车厢,那就会舒服得多了。他们又看见了那个死了的流浪汉。他躺在轨道旁的野草里,冻僵了。他以胎儿卧在娘胎里的姿势,像一只汤匙似地弓着身子,甚至在死亡里也想同其他人偎倚在一起哩。现在别无他人,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与稀薄的空气和煤渣偎倚在一起了。他的靴子已被脱掉,露出一双又白又青的赤脚。不管怎么说,他死得还可以。
就这么回事。
去德累斯顿的这趟旅行还是很愉快的,只花了两个小时,一只只瘪瘪的小肚皮都吃饱了,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空气从通气孔通了进来。他们还有足够的烟可抽,这些香烟都是英国人送的。
美国人在下午五点到达德累斯顿。车门打开后,只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展现在眼前。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见的最可爱的城市。天际变幻莫测,妖娆多姿,富有魅力而又荒诞离奇。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看来,它好像是一幅主日学校的天国画。
在车厢里,有人在我身后说了一声“盎司”。那是主动的我,也足被动的我。我有生以来看到的另一个城市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
德国其它大城市都遭到狂轰滥炸。德累斯顿连打碎玻璃窗的事都没有发生过。警报器每天拼命吼叫,人们走进地窖,在那儿收听广播。飞机常常飞往其它什么地方——莱比锡、克姆尼茨和普劳恩等等地方。就这么回事。
德累斯顿的水汀仍然快乐地嘘叫着,电车叮叮当当地响。电话机在来回传话。灯光随着电钮的开关忽明忽暗。市内有一座座戏院和一家家餐馆,还有一个动物园。该市的主要营业是制药、卷烟和食品加工。
现在是傍晚时分,人们下班了,正赶着回家。他们都很疲劳。
八个德累斯顿人跨过铁路调车场的铁轨。他们身着新军装,昨天他们才宣誓参军的。他们中间有的是孩子,有的已年过中年,还有两个是在俄国身负重伤的退伍军人。他们的任务是看管一百名来当合同工的美国俘虏。这个德国兵班里有一老一少,是祖孙俩,爷爷是个建筑师。
八个德国人走近看管对象的车厢时神情十分严峻。他们知道自己给人看起来是群多么令人作呕,多么呆头呆脑的士兵。其中一个人有一只假腿,不仅荷枪实弹,而且拄着一根手杖。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期望在刚从前线大砍大杀回来的这些高大、自信和凶残的美国人那儿赢得服从和尊敬。
接着他们看到蓄着胡子的毕利·皮尔格里姆穿着天蓝色的宽大礼服和银白色靴了,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靠近毕利的是断了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他因患狂犬病而发出嘶嘶的响声。拉扎罗旁边的是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他满怀爱国热忱和中年人的自以为是,因而显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模样。
如此等等。
八个可笑的德累斯顿人探明这一百个可笑的人果真是刚从前线抓回来的美国俘虏,开头是微微一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恐惧烟消云散了,没啥可怕的嘛,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些瘸子,又多了一些像自己一样的蠢人,纯粹是一出轻歌剧呢。
轻歌剧演员们走出铁路调车场,进入了德累斯顿街道。毕利·皮尔格里姆是明星演员,走在头里当领队。成千上万的人回家,走在人行道上。他们有气无力,面色苍白,因为过去两年吃的大多数是马铃薯。他们除了希望天气变暖以外不想其它好处,却想不到来了一场滑稽表演。
毕利没注意到许多人因他的滑稽相而捧腹大笑,还直盯住他看。他被这个城市的建筑物迷住了。快乐的爱神们在一扇扇窗户之上编织花环,淘气的牧神和裸体的宁芙①从雕花飞檐上眯着眼睛俯视毕利。石猴在雕有旋涡花饰的石洞里,在贝壳和竹子中间跳跃。
【① 希腊神话中山林水泽中的仙女。】
毕利凭着对未来的记忆,本城在一个多月之内将被炸毁烧光,在这里将目睹他的大多数同伴不久死于非命。
就这么回事。
毕利朝前迈步时,他的两只手在他的“皮手筒”——小个儿乐队指挥的上装里摸索着,指尖儿在暖烘烘的黑暗处翻来翻去,想摸出上装衬里里面是两块什么东西。指尖摸到了衬里的里面,接触到那两块东西,一块像粒豌豆,另一块像小马蹄铁。交通灯变红了,他们的队伍在交通繁忙的转弯处不得不停下来。
在转弯处行人的前列是一名外科医生,他成天进行手术。他是地方上的医生,但有军人风度,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服过役。毕利的模样使他大为不快,尤其从看守美国俘虏的卫兵那里得知毕利是美国人,对毕利则更为反感。在他看来,毕利的审美观糟透了,可能毕利遭到了许多可笑的麻烦,以至于穿着如此可笑。
外科医生会讲英语.便对毕利说:“我想你把战争看得很滑稽啰。”
毕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却不明白人们以为他在扮演小丑的角色,当然这是命运,命运给他这一身打扮。是命运和想活下去的微弱意志造成他现在这副模样。
“你希望我们笑吗?”外科医生问。
外科医生想得到某种满足。毕利却给搞糊涂了。毕利想对人友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对人有所帮助,但是他已到智尽能竭的地步了。他的手指抓着那件小上装衬里的两块东西,决定让外科医生看一看。
“你以为我们爱被嘲弄?”外科医生说,“像你这样代表美国,你感到自豪吗?”
毕利从他的“皮手筒”里抽出一只手,举到外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