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差使。
玛丽很赞赏我带去的两个小女孩,让她们与她自己的女孩一起玩,一起去楼上嬉戏、看电视。等孩子们走后,我才意识到玛丽不喜欢我,或许是对这夜晚有什么不快。她的态度客气而冷淡。
“你们的房子很好,很舒适。”我说,这房子真是呱呱叫的。
“我安排了个地方,你们可以在那里谈话,不会受干扰。”她说。
“好。”我说,我想象一间隔板套间的火炉前摆着两张皮椅子,两个老兵可以坐在那儿喝酒聊天。但是她却把我们领到厨房。她在铺着白瓷桌面的餐桌旁放了两张直靠背椅。头顶上一只两百瓦灯泡的光线照射在桌面上,令人眼花缭乱。玛丽似乎为我们准备了一间手术室,她在桌子上只放了一只杯子,是专给我用的。她解释说,战争结束后,奥黑尔就不能喝烈性饮料了。
于是我们坐了下来。奥黑尔很窘,但是他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没想到是我惹得玛丽如此恼火。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只结过一次婚。我不是醉鬼。战争期间我也没有陷害过她丈夫。
她给自己调了一杯可口可乐,盛冰砖的盘子碰到洁白的小锈钢水池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她又走到别的房间去。但是她坐立不安,满屋子转来转去,把门打开又关上,甚至把家具搬来搬去,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我问奥黑尔,我说了或做了什么,使她这么不高兴。
“没什么,”他说,“你别烦心。这跟你毫无关系。”他一片好心,他在扯谎。这跟我很有关系。
我们决定不理玛丽而回忆战争。我拿出随身带来的两瓶酒。
我们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微微一笑,似乎又想起了战时的情况,但是我们谁也回忆不起什么好事。奥黑尔想起在德累斯顿挨炸之前,有一个家伙喝得烂醉,我们只好用手推车把他送回去。这件事也不值得写本书。我回想起有两个俄国士兵抢劫一个钟表厂。他们拉了满满一马车的钟。他们兴高采烈,酩酊大醉,抽着用报纸卷的粗大香烟。
我们回忆起来的大约就那么多,而玛丽仍然在弄出各种响声。
她最后又到厨房里来调可口可乐。她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盘冰砖,把它砰的一声丢进水池,虽然那里面已经扔了不少冰块了。
然后她转向我,让我知道她多么生气,并且是生我的气。她一直在自言自语,我只听到了她的片言只语:“那时候你们不过是娃娃!”
“什么?”我问。
“打仗的时候你们不过是娃娃——就像楼上的那些娃娃!”
我点头表示这是真的。战争期间我们是傻头傻脑、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们的童年时代刚刚结束。
“但是你不准备那么写,是吧。”这不是问话,而是责备。
“我——我不知道。”我说。
“噢,我知道,”她说,“你会假装你是成年人而不是娃娃,然后弗兰克·西纳特拉和约翰·韦恩或别的富有魅力的明星、好战的脏老头会在电影中扮演你们。于是战争看起来简直妙不可言,所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战争。而打仗的将是像在楼上玩的那样的娃娃。”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是战争使她如此气恼。她不愿意让她的娃娃或别人的娃娃死于战争。她认为书本和电影对鼓动战争负有部分责任。
因此我举起右手向她保证:“玛丽,”我说,“我并不认为我能完成这本书。我写好五千页后肯定又会搁下来的。如果我真的会写完这本书,我可以向你保证:书中决没有弗兰克·西纳特拉或约翰·韦恩可以扮演的角色。”
“告诉你吧,”我说,“我要给这本书题名为《儿童十字军》。”
这次谈话之后她成了我的朋友。
奥黑尔和我停止了回忆,来到起居室,谈论别的事情。我们很想知道真正的儿童十字军是怎么回事,因此奥黑尔便翻阅他的一本书,法学博士查理·麦凯所著《异常流行的欺骗和大众的狂热》,一八四一年初版。
麦凯对所有的十字军都评价很低,他却感到一次儿童十字军比十次成年人十字军其卑鄙程度不小多少。奥黑尔大声朗读下面这段佳作:历史以其庄严的篇章告诉我们十字军参加者只不过是些无知的野蛮人,他们的动机纯粹是执拗和偏见,他们的道路布满了血和泪。但另一方面,传奇文学却夸大了他们的虔诚和英雄主义,用最热烈而激情的色调描绘他们的美德和高尚行为,描绘他们为自己赢得的不朽荣誉和为基督教作出的伟大贡献。
然后奥黑尔又朗读下面一段:那么这一切斗争的重大成果是什么呢?欧洲耗尽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和两百万人民的鲜血,而一小撮争吵不休的骑士却占据巴勒斯坦百年之久!
麦凯告诉我们,儿童十字军始于一二一三年,当时两个僧侣想在德国和法国招募儿童军,然后在北非把他们卖给别人当奴隶。
有三万名儿童自愿参军,他们以为是去巴勒斯坦。麦凯说,他们无疑是些被遗弃的、懒惰的儿童,充斥于各大城市,沾染了各种恶习,胆大妄为,肆无忌惮。
教皇伊诺森三世也认为他们是去巴勒斯坦的,他激动地说:“当我们沉睡时,这些孩子却醒了。”
用船把大部分孩子运出马赛港,其中大约半数在船只失事时淹死。另一半到达北非后被贩卖了。
有的儿童出于某种误会跑到热那亚去报到,那儿并没有贩奴船来接他们,却有些好心人供给他们吃住,和蔼地询问他们,然后给了他们少量的钱和大量的劝告,把他们送回家。
“热那亚的那些好心人可真好哇!”玛丽·奥黑尔说。
那天晚上我睡在一间婴儿卧室里。奥黑尔在我的床头桌上放了一本书。这是玛丽·恩德尔写的《德累斯顿,历史,舞台和画廊》,此书于一九○八年出版,前言是这样开头的:我希望这本小书对读者有所帮助。本书企图使英语读者概括了解德累斯顿在建筑上如何发展到今天的水平;在音乐上,由于几个人的天才,如何达到今天的盛况;本书还着重指出艺术上几个永恒的里程碑使该城的画廊经常吸引画家到这里来寻求隽永的印象。
再往下我读到以下的历史:
如今,一七六○年,德累斯顿遭到普鲁士人围攻。七月十五日开始炮击。美术陈列室着火。许多名画被运往柯尼施泰因,但有些已被炸弹碎片严重损坏——特别是弗朗西亚的《基督的洗礼》。而后,庄严的十字架教堂的塔楼——月夜观察敌人动静的瞭望哨,也被大火吞没了。这座教堂后来屈服了。与十字架教堂的可怜的命运相反,圣母院的圆顶虽然遭到普鲁士炸弹阵雨般的袭击,弗里德里克最后被迫停止围攻,因为听说他所征服的要地格拉茨危急。“为了不致失去一切,我们必须到西里西亚去。”
德累斯顿遭到的破坏是惨重的。当学生时代的哥德访问该城的时候,他还能看出那一块块糟透了的废墟而感慨说道:“从圣母院的圆顶上我看到散布在这井井有条的城市中心的一块块讨厌的废墟,圣母院看守人在一旁向我称赞建筑师的本领,说他已考虑到这令人不快的情况,把圣母院和圆顶造得坚不可摧。然后这位善良的看守人把四面八方的废墟指给我看,沉思地、言简意赅地说:“是敌人干的!①”
【① 此处引用哥德的话,原文为德文。】
第二天早上,我和两个小女孩在华盛顿当年渡过特拉华河的地方过了河。我们到了纽约世界博览会,看见了福特汽车公司和沃尔特·迪斯尼①所设想的过去情况,并看见了按通用汽车公司设想的未来世界。
【① 美国著名的动画片制片人。】
关于现在,我自问自:它有多宽、有多深,我有多少东西能留存。
后来,我在衣阿华大学著名的创作讲习班开了两年创作课。
我陷入了非常可爱的麻烦,不久又脱了身。我下午教课,上午写作,谁也不准来打扰。我当时在写德累斯顿那部名著。
大约就在那时,一位叫西摩·劳伦斯的好人给了我一份写三本书的合同,我说:“好,三本书的第一本是我的那本名著德累斯顿。”
朋友们都叫西摩·劳伦斯为“山姆”。我现在对山姆说:“山姆——给你书。”
山姆,这本书又短又杂乱,因为关于大屠杀没有什么聪明话好说。人们设想大家都死去,不会再讲什么或要求什么。人们设想大屠杀之后非常寂静,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只有鸟儿除外。
鸟儿又说些什么呢?难道对大屠杀就叫叫“普—蒂—威特”之类算完了吗?我曾告诉我的儿子,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参加大屠杀,听到屠杀敌人不应当感到得意和高兴。
我还告诉他们不要为制造屠杀机器的公司工作,对认为需要这种机器的人要表示蔑视。
如我所说,我最近曾与友人奥黑尔重返德累斯顿。我们在汉堡、东柏林、西柏林、维也纳、萨尔茨堡和赫尔辛基过得很愉快,在列宁格勒也一样。这对我很有好处,因为我看到了为今后我要写的小说构思故事的种种可靠背景材料。其中之一将称之为“俄罗斯的奇异风格”,另一个将是“禁止接吻”,还有“金元大棒”,“如果偶然有机会”,如此等等。
如此等等。
有一架西德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由费城飞经波士顿,再飞往法兰克福。奥黑尔打算在费城上飞机,我准备在波士顿上飞机。
我们于是离开了。但是渡士顿有大雾,没有通话联系,飞机只能从费城一直飞往法兰克福。我在波士顿无所事事,汉莎航空公司把我和其他几个无所事事的人用小汽车送往旅馆,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夜晚。
时间无法消磨。有人玩弄时钟,不仅玩弄电动钟,而且玩弄发条钟。我手表上的秒针颤动一下就算一年①,然后再颤动又算一年。
【① 作者为下文的时间旅行埋下伏笔。】
我完全不能这么做。作为地球上的一个凡人,我只能相信时钟和年历。
我带了两本书,准备在飞机上看的。一本是西奥多·罗斯克的《咏风词》,其中我读到这样的诗句:
我慢悠悠地醒来,醒而复睡。
于无畏时知命,
于不得不去处知情。
另一本书是艾丽卡·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赛林纳和他的梦幻》。
赛林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是一名勇敢的法国士兵——后来他的头盖骨震裂了。从此以后他不能入睡,而且老听到脑袋里嗡嗡的声音。后来他当了医生,白天给穷人看病,晚上则通宵写怪诞小说。他写道:没有与死亡跳过舞,就不可能有艺术。
真理即死亡,他写道,我已尽可能地与它进行过恰当的斗争……与它跳舞,给它饰以彩灯,与它跳华尔兹圆舞……给它披上彩带,使它愉快……
时间使他烦扰。奥斯特洛夫斯基小姐使我想起“按分期付款的办法购买死亡”中的奇异情景,赛林纳想赛止住街上人群的喧闹,他在纸上大声疾呼:让他们停下来……不要让他们再动一动了……喂,让他们站住不动……永远地!…… 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我在旅馆房间里翻阅基甸①圣经,找关于大毁灭的故事。日头出来后,罗得到了琐珥。当时上帝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降到所多玛和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