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说,语气正常到令人害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因为我是约翰·泰勒,找东西是我的专长。我已经找到你要的东西,但是首先你必须要相信我才行。如果你不相信,那就永远得不到我为你找来的东西。要是我就此消失,你将永远不会知道我找到的是什么……」
「拿出来给我看。」她说。我知道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于是小心翼翼地从木椅上拿起鞋盒,然后交给她。她抓起鞋盒,斜眼一瞪,盒子当场消失,露出装在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泰迪熊,脸上还缺了一只玻璃眼珠。洁西卡·莎罗伸出惨白的双手将泰迪熊举在眼前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最后,她终于把泰迪熊抱到胸前轻轻抚摸,像个即将入眠的孩子一般。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熊。」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泰迪,完全没有向我瞧上一眼,这让我感到十分庆幸。「它……是我的熊,是我孩提时代的玩伴。已经过了好久了,那时我还没放弃人类的身分。好久了……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它了。」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我小心道。「你想要一件对你有意义的东西,一件跟你一样真实的东西,一件值得你去相信的东西。」她突然抬头,一脸寒意地向我看来。尽管心中害怕,我却没有丝毫退缩。她像鸟一样将头侧向一边,问道:「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泰迪熊坟场。」
她对我报出善意的微笑,不过我还是吓了一大跳。「不要问魔术师关于魔术的秘密,我懂。虽然我疯了,不过这个道理我还懂得。我知道我疯了,也很清楚我为了获得力量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世界上的人事物再也与我无关,永恒的孤独将是我唯一的命运,这是我自作自受,一切都怪不得别人。啦啦啦……我只能跟自己说话……抛弃人性成为不信之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算不上愉快的经验。我行走在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里,注定将要孤独一世。直到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泰迪。没错,一件值得我去相信的东西。你又相信什么呢,约翰·泰勒?」
「我的天赋,我的工作,或许再加上我的名声。到底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洁西卡?」
「我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我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我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太可怕了,可怕到令我必须强迫自己去忘记,让过去变得虚幻,虚幻到不曾发生。然而就在这个过程里,我对现实丧失了信心,或者说,现实对我丧失了信心。如今,我的存在完全藉由意志支撑。一旦意志涣散,我就会彻底消失。我已经孤独太久了,身边只有阴影跟细语环绕,生活空虚至极,不具任何意义。有的时候,我会假装在跟别人讲话,不过我始终知道对方根本不存在……从今以后,我有泰迪陪伴。它将成为生活的慰藉,也会为我提醒过去。让我记得我的身分、我的一切。」她对怀里的破熊笑了笑。「很高兴跟你聊天,约翰·泰勒。只有在这个地点,这个时刻,我们才能拥有这片段的宁静。下次可别试图跟我聊天了,我不会认识你,不会记得你。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只要记得你的泰迪熊。」我说。「说不定,它会带领你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话没说完,她已经在我面前消失,离开了教堂,回归夜色之中。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自己摔倒之前赶紧先在木椅上坐下。洁西卡·莎罗实在太可怕了,即使对夜城的人来讲也是一样。要跟一个明知只听得到自己脑子里的声音的怪物聊天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提对方还有办法在转念之间就让我消失于无形之中。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圣坛前回收我的蜡烛,不过却在这个时候听见教堂外面传来一阵跑步声响。不是洁西卡,是人类的脚步声。我退到教堂后方,躲在阴影之内。除了洁西卡跟渥克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才对。不过一直以来都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打从我出生开始,这些敌人就不曾停止对我的追杀。今天晚上已经够刺激了,不管来的人是谁,我都没有兴趣知道。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从门口跑了进来。他的衣衫破烂,形容憔悴,看起来好像已经跑了很久,也已经处于受惊状态很久了。他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尽管来自黑夜,依然漆黑得有如甲虫之眼。他摇摇晃晃地向圣坛前进,一手扶着路过的木椅,另一手则紧抱着胸口一团包在黑布之下的东西。他边走边回头猛看,生怕追他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终于他瘫倒在圣坛之前,身体抖得有如风中的小草。他拿下太阳眼镜丢到一边,露出以针线紧密缝合的双眼。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黑色的小包举在圣坛之前。
「圣堂庇佑!」他声音沙哑地大叫,听起来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过了。「以上帝之名,我寻求圣堂庇佑!」
四周安静了一段时间,接着我听到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教堂外传来。黑衣人也听到了。他很害怕,但是又不敢回头,只能绝望地面向圣坛,什么都不能做。脚步声在大门外停了下来,一阵微风自夜色中袭入,在走道上扬起一阵尘土,仿佛出自某人的呼吸一般。这阵风吹熄了门旁的蜡烛,吹过走道,吹到我藏身处的阴影,拂上了我的脸庞,带来一种又湿又热的感觉,有如黑夜中的一股狂野气息,外加一点玫瑰精油的香味,但是过于浓厚,令人难以忍受。黑衣人在圣坛之前哭出声来。他想要再说一声「圣堂庇佑」,但是嘴中却冒不出任何字句。
教堂门外的黑暗之中传出讲话的声响。那声音尖锐、刺耳,但同时又缓慢、轻柔,听起来有如好几个人同时低语,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合音,好似指甲刮擦黑板一般地刺入人心。这种声音绝非人类所发,虽然其中或多或少藏有人性,但绝非发自人类之口。
「没有任何地方会为你这种人提供圣堂庇佑。」对方一开口,黑衣人就吓得发抖。「不管你跑到哪里,我们都将紧追在后;不管你藏身何处,我们都会揪你出来。把你偷走的东西还来。」
黑衣人依然没有勇气回头面对尾随而来的敌人,不过他还是紧紧抓着胸前的黑布包,以一种轻蔑的语气大叫:「我不会还的!它选择了我!它是我的!」
一个人形的实体逐渐在门外的黑暗中凝聚成形,比阴影更黑暗、更深邃。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压力,感觉到夜色中一股无形的重量,好像某种非人的强大实体找到进入人类世界的方法一样。它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但它终究还是进来了,只因为它有这个实力。奇怪的低语声再度扬起。
「交出来。立刻交出来。否则我们将会夺走你的灵魂,打入地狱之中,任由狱火焚烧,永远不得安息。」
黑衣人犹豫了,他的脸孔痛苦地扭曲,紧密缝合的双眼之中泛出泪水,经过不住颤抖的脸庞缓缓滑落。最后他终于点头,像颗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他似乎已经累到跑不动了,而且也害怕得不敢反抗。我一点也不怪他。那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连我这个安安稳稳躲在阴影里面的人都吓到脚软。黑衣人缓缓地摊开手上的黑布,以敬畏的神情拿出一只镶满宝石的银色圣餐杯①。杯子在昏暗的烛火中散发耀眼的光芒,仿佛来自天堂的神圣之物。
「拿去!」黑衣人含泪说道。「把圣杯拿去!只要……只要你们别再伤害我就好了,求求你们!」
教堂里笼罩在一片很长的沉默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聆听、都在等待。黑衣人的手越抖越厉害,几乎已经把持不住手中的圣餐杯。恐怖的合音再度响起,好似命运一般的沉重不变。
「这不是圣杯。」
一条阴影自门口冲入,在黑衣人来得及开口尖叫之前来到圣坛前,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黑暗之中。我紧贴身后的墙壁,暗自祈祷不要让对方发现。教堂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吼叫声,简直像是世界上所有的狮子同时张口咆哮一般。接着,那道阴影缓缓自圣坛上飘开,仿佛……吃饱了一样。它飘过走道,穿越大门,最后消失不见。当他的存在完全自我的感知之中消失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坛之前,查看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黑衣人。如今黑衣人已经变成一座穿着破烂黑衣的白色雕像,双手捧着假圣餐杯,脸上的表情恐惧无比,仿佛在嘶声尖叫,但却永远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了。
我捡起所有蜡烛,确定没有留下任何到过这里的痕迹,然后就离开圣犹大教堂。我慢慢地散步回家,边走边思考着刚刚所发生的事情。圣杯……如果圣杯当真出现在夜城,甚至只是找寻圣杯的势力认为它在这里,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即使是夜城里最具实力的强者也惹不起争夺圣杯的这些家伙。聪明的人就知道要跟这种事情撇清关系。他们会放个长假,然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回来。只不过……如果圣杯真的在藏在夜城里的某处……我约翰·泰勒可是找东西的专家呀。
说不定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赚得一笔到死也花不完的大钱。
也说不定我到死都没机会去花那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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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餐杯(chalice),亦名圣杯,一般指的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所使用的餐杯。相传饮下圣杯盛过的水就能获得永生,因此圣杯传说成了许多传说故事的中心。
第二章 风暴凝聚
陌生人酒馆是个没人在乎你是谁的地方,常去的酒客都知道要随身携带武器。那是个认识朋友的好地方,同时也是被骗、被抢,再被杀的绝佳场所,而且以上事件未必会按照顺序发生。任何大人物,或是自以为是大人物的小人物,起码都会在一生之中来到陌生人酒馆一次。观光客就不建议去了,因为有人看到观光客就想开枪。我有不少时间都泡在这间酒馆里,说实在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我倒是在那边接了不少生意就是。说不定我该把酒馆的账单报为生意支出,不过既然我根本没缴过税,那就无所谓了。
凌晨三点,我走下吵杂的旋转梯,进入酒馆之中。今晚酒馆里面感觉特别安静,因为大部分的名人都没有出现。人是不少,吧台跟其他座位到处都坐满了人,外加一群根本称不上是人的顾客……不过都是一些小人物,没半个重要人士。我停在楼梯底下,将整间酒馆好好看了一看。一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大人物都没空前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夜城,随时都有大事发生,也随时都有小人物被剥削。
酒馆的隐藏喇叭里播放的是深红国王的专辑「红色」,表示酒馆老板此刻正处于一种十分怀旧的心情。艾力克斯·墨莱西,这里的酒保兼老板,跟往常一样待在吧台后方,一边假装擦杯子,一边侧耳倾听一个乏味的顾客碎碎抱怨。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艾力克斯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同情心,并且最讨厌听人家自怜自艾。他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如果奥运有在比惨的话,他肯定有资格参赛。不管你的遭遇如何悲惨,他的绝对比你还惨。他今年将近三十岁,不过外表看起来已经将近四十。他经常大发雷霆,抱怨着生活中所有不公平的事物,并且有卯起来乱丢东西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