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立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在过去七天之内,我终于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了一个大概的图像。
“基地第一号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中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它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则可以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所以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必须在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将会发生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前提下,心理史学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你听得懂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听得懂,博士。”
“那么你再仔细听好——基地第二号则是属于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在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以得意的语气说,“懂了吗?”
“我不懂。”
“想想看,贝妲,用你的脑袋想想看。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任何事情。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失误的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竭尽所能补救这个缺陷。在我们所处的基地上,科学蓬勃发展,让我们拥有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也就是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像骡这样使用精神力量的突变种时,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了!”贝妲感到精神振奋。
“没错,没错,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妲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所行动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顶多只发展到和我们相当的程度。我们一直慢慢地发展,实力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们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已经强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发展,那么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又说,“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处境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可能产生失误的几率也因此成正比。如果连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糕了——简直是糟糕得令人绝望,这也许会导致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如果骡的后代也遗传到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现代智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现代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只配做那些人的奴隶。你说对不对?”
“没错,真的会变成那样。”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无法建立一个流传万世的皇朝,他仍然可以靠他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畸形的银河帝国。而当他逝去之后,这个帝国也将随之灰飞烟灭,银河又将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都将不复存在,使得那个崭新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就代表了数千年的蛮荒状态,代表人类的未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够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最后终于被骡消灭,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进行。”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所以说,好几百万个世界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铺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我完全都找不到——至少还没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秘,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剩无几——所剩无几了。”
说完他就掉头走开,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此时马巨擘轻轻地走进来,对贝妲说:“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看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杜伦听完了贝妲的转述之后,对贝妲说:“听你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贝?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对,杜。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也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代表他的确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然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的话。”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有一半是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又说,“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
贝妲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艾布林。米斯那时还有七天好活,这些日子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杜伦感到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使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了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不对别人做任何宣布。他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妲都见不到他,只有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定时蹑手蹑脚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妲则越来越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从来不缺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发现她正默默地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一看到杜伦,就赶紧将手铳藏起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抱着那玩意儿做什么?”
“就是抱着,难道犯法吗?”
“你会把你的笨头轰得一点也不剩。”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
杜伦从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一定是白费力气。于是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一句话,径自走开了。
最后那一天——
马巨擘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杜伦与贝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他们两人急促地说:“老博士请你们去一趟,他的情形不太妙。”
他的情形果然不太妙。他躺在床上,身上脏得不像样,眼睛异乎寻常地睁得老大,异乎寻常地射出诡异的光芒,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是谁。
“艾布林!”贝妲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然后用枯瘦的手肘使劲撑起身子。
“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将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也全销毁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妲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于是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去,眼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别走,马巨擘。”小丑立刻又坐下来。
贝妲双眼紧盯着地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我已经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只要它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被骡找到。它隐藏得很秘密,而它也必须如此,这一点有重大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要……会使一切改变。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杜伦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懂,懂!告诉我们怎么到那里去,艾布林,它在哪里?”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妲突然举起手铳,立刻发射,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
从贝妲麻木的手指间,手铳滑落到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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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寻找结束
没有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其他各个房间,渐渐变成越来越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不过在回声完全消逝之前,还来得及掩盖贝妲手铳掉到地板的声响,压制住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了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妲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之后,贝妲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地抽搐,几乎就要爆裂开来,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咬紧的牙齿好像永远不能再松开。而马巨擘的脸庞则变成一片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缝间,硬挤出了一句含混至极的话:“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你了!”
贝妲抬起头来,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狂笑。她说:“我,是骡的女人?太讽刺了!”
她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将头发向后甩,继续说,“一切都结束了,杜伦,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我还能够活多久,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开始说……”她的声音逐渐恢复了正常,或者接近正常。
杜伦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他说:“你要说什么啊?贝,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一直尾随着我们的灾难。我们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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