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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若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伍捌诗话云:
黄媛介字皆令,嘉兴人,儒家女也。能诗善画。其夫杨兴公(寅恪案:即世功)聘后贫不能娶,流落吴门。媛介寺名日高,有以千金聘为名人妾者,其兄坚持不肯。余诗曰:不知世有杜樊川。(寅恪案:家藏稿陸“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即此诗。此句上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指其事也。媛介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寺序,有今昔之感。
盖作者于“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虽已明著杨世功之姓,而欲“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以有所隐讳之故,不便直标其人之名姓也。考“杜樊川”即“杜牧”。李义山诗集下“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湥镆皇锥徘锸G吧碛κ橇航埽芑乖肿艹帧!庇裣梅ㄐ彰白治罚木跣掠保且院笕硕嘞灿街C反寰渲小岸欧ā比郑窗抵浮澳痢弊帧S胛馐贤苯阕钕灾耍湟浴澳痢背普撸崆嫱飧匏恕
关于黄媛介之事迹及其与钱柳往来诗词文字,材料颇多,茲不详述。据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貳“黄媛介”条云:“时时往来虞山,与柳夫人为文字交,其兄开平不善也。”可以推知孝威言外之意。但世传媛介与张天如溥一段故事,辗转抄袭,不一而足,究其原始当是出于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壹贰“黄媛介诗”条。其文云:
少时,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往求之。皆令时已许字杨氏,久客不归,父兄屡劝之改字,不可。闻张言,即约某日会某所,设屏障观之。既罢,语父兄曰,吾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时张方入翰林,有重名。不逾年竟卒。皆令卒归杨氏。
寅恪案:渔洋之说颇多疏误,茲不暇辨。但据梅村家藏稿贰肆“清河家法述”云:“娄东庶常张西铭先生既没之二十载,为顺治纪元之十有七年庚子十二月五日。(寅恪案:西铭卒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已五月初八日。)先生夫人王氏命其嗣子永锡式似,婿吴孙祥绵祖,以仆陈三之罪来告。”及有学集捌肆“题张天如立嗣议”云:“天如之母夫人暨其夫人咸以为允。”则是天如之卒,上距媛介窥见之时不及一年。若依渔洋之说,黄见张之时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六月以后。今据吴钱之文,复未发现西铭于此短时间有丧妻继娶之事,则西铭嫡配王氏必尚健在,天如之不能聘媛介为妻,其理由明甚,(余可参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十二年己卯条所考。)渔洋之说殊不可通。或疑天如实欲聘媛介为妾,则天如之姓名字号又皆与“杜樊川”不相应,且亦与上句明标杨世功之姓者尤不相称。骏公作诗当不如此。观梅村“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绛云楼阁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之句,“索居”二字寓意颇深。(靳荣藩吴诗集览壹贰上此诗后附评语云:“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可见靳氏亦知梅村此句有所寓意也。)更可取邓孝威“其兄开平不善也”之语参互并观,其间有所不便显言者,可以想见矣。
吾国人之名与字其意义多相关联,(号间亦与名相关,如谦益之号牧斋即是一例,但此非原则也。)古人固如此,今人亦莫不然,此世所习知,不待例证。今检关涉东君之早期材料,往往见有“美人”之语,初颇不注意,以为不过泛用“美人”二字以形容河东君,别无其他专特之意义。此为吾国之文人词客,自诗经楚辞以降,所常为者,殊不足异也。继详考其语义之有限制性,而不属泛指之辞者,始恍然知河东君最初之名称必与“美人”相关,或即用“美人”为其别号,亦未可知也。今试略举数例以证明之。茲先举“美人”二字之确指河东君而不为普通之形容语者,然后复取有关河东君之诗词,详绎其中所用“美人”二字之特殊性,依吾国名与字或别号意义关联之例,推比测定河东君最初之名。更就此名所引出之其他问题,加以解释,或亦足发前此未发之覆耶?
牧斋初学集壹陸丙舍诗集“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云:
油素朝模帖,丹铅夜校书。来禽晋内史,卢橘汉相如。
其二云:
花非朱户网,燕蹴绮窗尘。挟瑟歌卢女,临池写洛神。
其三云:
(诗见前。)
其四云:
芳树风情在,簪花体格新。可知王逸少,不及卫夫人。
其五云:
(诗见前。)
其六云:
书楼新宝架,经卷旧金箱。定有千年蠹,能分纸上香。(原注“用上官昭容书楼及南唐宫人写心经事。”
其七云:
好鸟难同命,芳莲寡并头。生憎绿沉管,玉指镇双钩。
寅恪案:此七首诗皆为五言绝句。初读之,以为牧斋不过偶为此体,未必别有深意。继思之,始恍然知牧斋之用此体,盖全效玉溪生“柳枝”五首之作。(见李义山诗集下。)所以为此者,不仅因义山此诗所咏与河东君之身份适合,且以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氏为柳也。或者牧斋更于此时已得见所赋金明池“咏寒柳”词,并有感于此词中“尚有燕台佳句”之语,而与义山柳枝诗序中所言者不无冥会耶?
又今杭州高氏藏明本河东君尺牍,其字体乃世俗所谓宋体字,而湖上草则为依据手写原本摹刻者。此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岁之作品。自其卷末逆数第贰题为“出关外别汪然明”七律,首二句云:“游子天涯感塞鸿,故人相别又江枫。”乃秋季所作,可证此书刻成当在崇祯十二年己卯冬季,牧斋于十三年庚辰春初自得见之。然则牧斋所谓“美人手迹”可能即指湖上草而言也。此七首诗为钱柳因缘中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前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今所注意者,即就七诗所咏观之,可决定此“美人”之界说为一年少工书,且已脱离其夫之姬妾,必非泛指之形容词,自不待言。当崇祯十三年春初牧斋作诗时,此“美人”舍河东君外,恐无他人合此条件。
更取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以证之,尤可决定“美人”二字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关。如黄宗羲南雷诗贰“八哀”诗之五“钱牧斋宗伯”七律,中有“红豆俄飘迷月露,美人欲绝指筝弦”之句,自注云“皆身后事”,(寅恪案:太冲自注所言,可参第伍章“论河东君殉家难”节。)及王昶所辑陈忠裕(子龙)全集拾“秋潭曲”,(原注:偕彭燕又宾,宋让本征璧,杨姬影怜集西潭舟中作。)其中有“明云织夜红纹多,(“云”字可注意)银灯照水龙欲愁”(“龙”字可注意)、“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美人”及“影”字可注意)、“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等句。此诗题下并附原案语云:“抱真堂集,宋子与大樽(陈子龙字)泛于秋塘,坐有校书。(寅恪案,此文乃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序文。王兰泉引作“抱真堂集”,与今所见本不同。)后称柳夫人,有盛名。”原案语又云:“莼乡赘笔:柳如是初名杨影怜,流落北里,姿韵绝人。钱宗伯一见惑之,买为妾,号为曰河东君。(寅恪案:今检名人笔记汇海中莼乡赘笔四卷本,未载此文。但申报馆印董含三岗识略十卷本,第陸卷“拂水山庄”条之文,与王兰泉所引莼乡笔同。岂王氏所见者,异于名人笔记汇海本耶?”
今关此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其中既以“美人”指河东君,则“美人”二字当是河东君之字或号,而其初必有一名,与此字或号相关者,此可依名与字或号相关之例推知也。
考徐电发“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穟“絚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
朱长孺(鹤龄)曰,孟阳此诗为河东君作。
寅恪案:电发与长孺俱为吴江人,同里交好,所记必有依据。又考长孺与牧斋关系至密,如牧斋有学集壹伍“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同书壹玖“归玄恭恒轩集序”云:“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寅恪案:可参朱鹤岭“李义山诗集笺汪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山庄。”)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书第贰拾通云:“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第其意欲得近地假馆,以便商订。辄为谋之于左右,似有三便:长孺与足下臭味訢合,长孺得馆,足下得朋,一便也;高斋藏书,足供翻阅,主人腹笥,又资雠勘,二便也;长孺师道之端庄,经学之渊博,一时文士罕有其偶,皋比得人,师资相说,三便也。仆生平不轻荐馆,此则不惜缓颊,知其不以虚言相目也。”及牧斋尺牍壹与朱长孺书云:“小婿自锡山入赘,(寅恪案:河东君以其女赘无锡赵玉森之子管为婿。)授伏生书,欲得鲁壁专门大师以为师匠。恃知己厚爱,敢借重左右,以光函丈。幸慨然许之,即老配亦可借手沐浴芳尘也。”又如朱鹤龄愚庵小稿肆“闻牧斋先生讣”五律二首,同书伍“牧斋先生过访”七律一首等及同收拾与吴梅村祭酒书云:“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則敻乎卓绝一时矣。”等,即可为证。
又潘柽章松陵文献所附其弟耒后序云:“朱先生与亡兄交最厚。”及此书陸人物志陸周道登传末略云:“潘子曰,公于先大父为外兄弟,故得备闻其遗事。盖潘柽章为周道登之姻戚,复与朱鹤龄交谊最厚。河东君本出自吴江周道登家。(详见后章。)朱氏殆由潘氏之故,辗转得知周氏家庭之琐屑,不仅与周氏同隶吴江,因而从乡里传闻获悉河东君早年旧事。然则长孺所言程孟阳之絚云诗乃为河东君作者,实是可信,而河东君最初之名乃“絚云”之“云”字,可以推知矣。
复次,程嘉穟耦耕堂存稿诗中有“朝云诗”八首。又有“今夕行”,其序略云:“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和韵作此。”据此更可证河东君曾一度称“杨朝”。依上论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杨朝”自可字“朝云”。徐虹亭本事诗陸选程松圆絚云诗,引朱长孺之言,知其为河东君而作。但不选朝云诗及今夕行,殆未知河东君曾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耶?然则河东君之此名此字知者甚鲜,观电发之选诗可以证知也。至耦耕堂存稿诗中诸题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予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又皆河东君称“云”之例证。茲暂不多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