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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时对,字殿扬,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郞□□,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崖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没后,所谓茧庵逸史者,缺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殿扬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中式会试,其年十八,下数至康熙戊辰应为六十六岁,似与八十翁之称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狯,亦常有事,殊不能谓必非殿扬自托笔名也。至若“简庵”,当是林氏以“茧”与“简”音近诡称耳。取林氏所著留补堂文集贰“朋党大略记”并荷插丛谈“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及论钱牧斋及黄石斋事等观之,颇与柳姬小传类似。然则此传纵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许,以为作传者所目见而实可信者也。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壹“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贰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张溥往访徐佛因得见河东君一事。此传间有可取之处,寅恪草此文,分段全录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今更全录沈作,以供读者之互证。但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引此传,共分前后两段,文义不贯,茲以鄙意取后段之文,依其辞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观览焉。
沈氏传云:
河东君柳如是者,吴中名妓也。美丰姿,性狷慧,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崇祯戊寅间,年二十余矣,昌言于人曰: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虞山闻之,大喜过望,曰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过虞山,即筑我闻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岁。辛巳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缡。学士冠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上列图史,下设帏帐,以绛云仙姥比之,亵甚矣。不数年,绛云楼灾,宜也。但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能诗善画兰,虽居乡镇,而士大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间,娄东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杨色美于徐,诗字亦过于徐,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及长,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易姓名为柳。归钱之后,稍自敛束,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
寅恪案:八十翁之“柳姬小传”,乃王子师所谓司马迁之谤书,其诬妄特甚之处本文略加驳正,其余不符事实之小节亦未遑详论也。顾云美为河东君作传颇多藻饰之辞,固不足怪,但甚至不言其自徐佛处转入周念西家后复流落人间一节,似未免过泥公羊春秋为尊者讳亲者讳贤者讳之旨矣。次云传虽远胜于八十翁,而不及顾云美,然其中实有可取之处,如言河东君“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及“归钱之后,稍自敛束”等,甚能写出河东君之为人,并可分辨其适牧斋前后之稍有不同也。
茲所欲考者,即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与张西铭会见一事。据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云“九月出游苏锡江阴,十月始归”,关于曾访盛泽镇及游垂虹亭等事皆无痕可寻。但次云之言必非虚构,岂天如于此年秋间出游苏锡,乘便一往盛泽耶?若此推测不误,则河东君之遇见张天如乃在是年六月于鸳湖遇见程朱两人之后矣。更俟详考。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卧子与牧斋争娶河东君事,殊为荒谬,不足置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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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九)
◎第二期
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间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
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雏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犹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絮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份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贰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茲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韵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已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
“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茲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睛”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坠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鲑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泾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恁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榰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壹肆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今检戊寅草中崇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