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五)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一略云:
北阙千官咸拜手,东除上宰独扬言。(自注:“上待元辅以师臣之礼。”)朝罢开颜定相贺,年年虏退有殊恩。
寅恪案:牧斋赋长句八首,此首乃开宗明义第壹章,辞旨专诋杨羡,故知此首乃此题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检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云:“帝尊礼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因遍及诸阁臣。”可与此诗印证。又检同书同传云:“(崇祯)十六年四月大清兵略山东,还至近畿。帝忧甚。大学士吴椒蠲炝骺埽尤宀坏靡炎郧胧邮Α5鄞笙玻凳蛛罚币哉倩⑴岫龋驼路捉鹞溺采湘幔鸩途Q尤遄ねㄖ荩桓艺剑┯肽幌驴鸵朴槔郑仗谡伦嘟荨5坶顽羰榘U齑笄灞ィ搜缘型耍胂卤恳榻艄ψ铩<裙槌呻汾停奂戳畈刂允堆汀B酃犹Γ褡又惺樯崛恕4鸵蚁懛Q尤宕翘Γ碇!币嗫捎氪耸嘤≈ぁ5裆蚯灞硕厥艹璐停涫率翟诔珈跏晁脑露∶簇グ巳眨灞酥螅ú蚊魇贩∷磷业郾炯汀#┠琳辈荒茉ぶF衲琳笪庞裆掳埽棺鞔耸祝恳只蛟写耸祝馗挠谩澳昴辍倍忠院蟾徘耙抠箍肌
其三略云:
空传陶侃登坛约,谁奉田畴问道书。(自注:“淮抚史公唱义勤王,驰书相约。”)投笔儒生腾羽檄,(自注:“无锡顾杲秀才传号忠檄。”)辍耕野老奋櫌锄。
寅恪案: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者。戊寅(十二日)征诸镇入援。十七年二月丁亥(廿八日)诏天下勤王。三月甲午(初六日)征诸镇兵入援。乙巳(十七日)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十八日)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十九日)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寿山。
同书贰柒肆史可法传略云:
(崇祯)十二年夏丁外艰去。服阕,起户部右侍郞兼右佥都御史,代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四月朔闻贼犯阙,誓师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都已陷。(寅恪案:小腆纪传拾史可法传略云:“'崇祯'十六年乃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夏四月朔闻贼犯阙,乃与户部尚书高弘图等誓告天地,驰檄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京已陷。”可并参阅。)
史忠正公(可法)集贰“与云间诸绅书”略云:
天祸家国,逆闯横行。用厪圣忧,垂二十载。近者鸱张北向,犯阙无疑。法也闻之,五内震裂。夫西平许国,即怀内刃之思;太真忘躯,遂洒登州之涕。法虽迂疏浅陋,未敢远附古人,而国难方殷,何敢或后。顷者誓师秣马,而坐乏军需。点金无术,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见诸台台励捐糜之素志,负报国之孤忠,毁家佐(纾?)难,亦大义所不辞。倘邀慷慨之怀,爱下刍茭之赐,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节公(峒曾)集捌“与同邑士大夫书”(自注:“崇祯甲申。”)云:
徐大司寇(石麒)传史大司马(可法)公启,遍达吴郡。郡中及虞山诸老皆传讫矣。今以属某,某不敢隐,亦不敢迟。盖谊同元首,势迫然眉,当效子文之毁家,宁惟卜式之输牛。某不揣虻负,敢竭区区。凡我同仇,各随愿力,乞填注枢启左方,以便报覆。
同书同卷“答史大司马书”(自注:“崇祯甲申。”)略云:
地坼天崩,骨惊肠裂。端午闻变,恸哭辞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余生逢难之日,正义檄下颁之辰。伏枕诵之,长号欲绝。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发义勇,泣劝委输,共纾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愤。前者从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书,辄悉索敝赋以行,遂入盗手。然犹将毁家纾难,以为众先。(寅恪案:此书可参旧钞牧斋遗事后所载钱谦益答龚云起书并龚氏上牧斋原书。)
同书叁侯元瀞撰其父年谱下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三月中江南始闻李贼犯阙。未几,北来消息甚恶,府君终不忍信。至端午日闻变既真,乃始发声长恸,即夕辞家将赴南都,共图宗社大计。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案:小腆纪传拾史可法传云:“隆武时,赠可法太师,谥忠靖。我朝赐专谥曰忠正。”侯谱称可法谥为“忠清”,疑是“忠靖”之误也)为南大司马,草勤王檄,遗尺一于府君,约以助义。府君出其书檄遍吿乡里,且为约辞,读者感动。
盖道邻在牧斋赋此诗以前早有勤王之预备及举动,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观史氏遗集中崇祯十二年丁外艰以前淮抚任内诸家书可以证知,茲不备引。颇疑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诸镇入援,道邻唱义勤王,驰书约南中士大夫,牧斋遂于次年元旦感赋此诗。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邻始为南京兵部尚书(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故牧斋称之为淮抚,而不称之为大司马也。至史氏与云间诸绅书,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所言之“公启”,亦未可知。总之必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亦当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之时,答史大司马书则在确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详玩书中辞旨推得之结论。明史史可法本传所言道邻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与牧斋此诗无涉,恐读者淆混,因稍多引资料辩之如此。
又今检道邻遗文,不见约牧斋勤王之书,或因传写散佚,或因被忌删去,殊难决言,但寅恪则疑史氏未必有专函约牧斋。牧斋自注中史公之书,恐不过与侯氏书中所言之(公启)性质相类。此类公启牧斋当亦分得一纸,遂侈言专为彼而发,以自高其身价。若所推测不误,则牧斋此时欲乘机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见乎词,亦大可笑矣。
顾杲者,黄梨洲思旧录顾杲条云: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査继佐国寿录贰诸生顾杲传云:
顾杲字子方,南直无锡诸生也。工书法,多为诗古文,与吴门杨廷枢同社。逆监魏忠贤时,周顺昌坐罪见收,杲为檄攻魏,致激众,五人死义阊门。崇祯中,又为号忠揭,指国事逗留。触时忌不悔。
明诗综柒陸“顾杲”条附静志居诗话云:
崇祯戊寅南国诸生百四十人,具防乱公揭,请逐阉党阮大铖,子方实居其首。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大铖饮恨刺骨,而东林复社之仇,在必报矣。”
寅恪案: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又冒襄辑同人集肆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壹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惟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惟门下倾吐抱膝之筹,俾不佞藉力高贤,救茲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案: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
“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郞。”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
其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灭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案:沈廷扬上疏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以水师攻清事,前已详引,茲不复述。至此诗结语所用韦执谊事,已见钱遵王注中,亦可不赘。但有可笑者,牧斋遗事略云:“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此条所记明南都倾覆,牧斋不从河东君之劝以死殉国,俟后详言之,茲暂不论。惟牧斋怯于濯足拂水流泉,为河东君所笑一节,若非世人伪造以嘲牧斋者,则钱公与韦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较量才思之有无哉?夫河东君惮于登山,前已详述,而牧斋怯于涉水更复如此,真可谓难夫难妇矣。一笑!
其五略云:
老态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矢贯猰貐成死狗,槛收牛鹿比孤豚。(自注:“晤中流闻大冯君镇天津,殪酋子,禽一牛鹿。喜而志之。”)
寅恪案:有学集贰捌“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略云:
公名元飏,字尔赓。以兵部尚书元飙为其弟。海内称两冯君。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
南雷文定前集伍“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留仙冯公神道碑铭”(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备道,未几巡抚天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崇祯)十五年冬大兵复大入,公与诸镇犄角之。已又合宣大总督孙晋、督师范志元、山东巡抚王永吉之师,从密云趋墙于岭,邀其惰归。论功赐银币,荫一子锦衣卫。公讳元飏,字言仲,別号留仙。(可参初学集伍“留仙馆记”。)
明史贰伍柒冯元飙传附元飏传云:
(崇祯)十四年迁天津兵备副使。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继贞巡抚天津,兼督辽饷。明年叙军功,荫一子锦衣卫。
寅恪案:牧斋此诗及自注所述崇祯十五年冬尔赓任津抚时殪禽清酋一事,可与上引材料印证。但钱文“斩馘献兵过当”之“献”字,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所附校勘记未有校改。此时天津并无张献忠之兵,“献”字自不可通。疑是牧斋本作“虏兵”,后来避讳,以字形相近,遂改“虏”为“献”耳。至黄文之作“论功”及明史之作“叙军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讳也。
其六略云: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自注:“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寅恪案:前论认“过钓台有感”七绝已及此诗,斯盖牧斋怨怼玉绳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矫饰恬退之语耳。检牧斋尺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