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向前走了几步,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了,从门里面走出来三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本来是一路走,一路窃窃私语着,但看到了我以后就立刻沉默不语了,一个个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这条走廊太狭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通过,我也只能侧过了身子。我看到她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穿着浴后的干净睡衣,湿润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手里拿着毛巾、洗发水,还有换下来的衣服。一团团热气从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来,充满了这条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高个子的女孩走在中间,她却对我视若无睹,她们两个都从我面前走过了。走在最后的就是那个叫水月的女孩。
当水月从我面前经过时,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侧着身子,面对着面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她的鼻尖还有胸口几乎贴着我划过,我只能尽量后仰着,但后背却紧紧地贴着木板做成的墙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浑身都充满了饱满的水份,脸庞是那样清晰而白嫩。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丝长长的头发,带着浴后的湿汽,从我的脸上划过。
几秒钟后,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过头来关上了那扇木门。我看着她回过头来的眼睛,直到木门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狭窄低矮的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们身上的湿气,还有水月的眼神。我缓缓地走进了前面的那扇木门,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大致地看到这是个全封闭的小房间,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组成。这些木板看起来已经浸透了水份,摸起来的手感非常松软,就像是上好的软木。在房间的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木桶,就像我们小时候洗澡用的大脚桶。不过它比我们的脚桶还要大上好几号,足足有半个人高,直径估计有一米五左右,一个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里面,也可以同时有三个人坐在里面。看来这就是幽灵客栈的传统“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个出水口,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放光了,只是木桶还冒着热气。在木桶边上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放出来的是热水。看来这里就像过去的澡堂子一样,但唯独不能淋浴。旁边还有几块清洗浴缸的海绵,和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进了木桶,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海绵,在木桶内侧擦洗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我并不感到累,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直到我确信擦洗干净了以后,才用软塞塞住了出水口。热水缓缓地流进了木桶里,我脱去衣服跳了进去。叶萧,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泡过浴缸了,更别说这种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热水里。我关掉水龙头,闭上眼睛泡在热水里,水温正好,那种感觉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渐渐笼罩了这个由木板组成的小房间,我躺在木桶里几乎要睡着了。记得一本推理小说上说,洗热水澡是最能让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让人进入自我催眠状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会使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是的,我想我进入催眠状态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漂浮了起来,每一个毛细孔都最大限度地张开,热水渗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
正当我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时,那种声音突然造访了我,似乎就来自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立刻就从催眠状态中回来了。
但我的眼前一片热气腾腾,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如同光着身子坠入高空的云层里,如果现在有人要害我,那简直易如反掌。
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一个幽幽的女声……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但依然什么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伸出手在水汽中乱抓,但手中只抓到水和空气。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经擦过肥皂了,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从木桶里跳了出来。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干净了身体,穿上换洗衣服冲出了浴室。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我不敢再停留了,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楼我的房间里。
我惊魂未定地回到房间,立刻就倒在了床上,脑子还依然回响着刚才的声音。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点睡着。
毕竟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我很快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但是,几个小时以后,那个声音又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我躺在床上默默问自己:会不会是幻觉?不,那声音确实存在,从每一寸墙壁渗透进来,无所不在。
又是那个幽幽的女声……
我终于爬了起来,冲出去打开了房门,在漆黑的走廊里,我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我的头顶,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栈的三楼。
上面究竟有什么?带着强烈的疑问,我屏住了呼吸冲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当我刚刚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阴冷的声音:“站住!”
听到这声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盏煤油灯的昏黄灯光直对我照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周先生,请下来。”
这时候我才听出来,这是丁雨山的声音。然后我渐渐看清了煤油灯下他的脸,那张脸就像幽灵一样闪烁着。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做,缓缓地走了下来。
“对不起,丁老板,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奇怪,这时候确实没有了声音,整个幽灵客栈死一般寂静。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解释。
丁雨山从我面前走过,踏上了楼梯说:“请记住,绝对不要到三楼去,这是客栈的规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那么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负责。”
说完,他拎着煤油灯走上了三楼。
丁雨山的身影,和那昏黄的灯光很快就消失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二楼走廊里。这时我一点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电灯没有开,只在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烁着,在黑暗中显出一股灵异的气氛。我深呼吸了一口,缓缓踱着步,不知道这样能否度过漫漫长夜。
突然,我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但与刚才的那种声音完全不一样,而是某种金属的碰撞声。至于声音的来源,我也听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栈的底楼。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里还有一扇小门,我轻轻地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亮着幽幽的一点微光。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终于,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映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手里正挥动一把铁铲,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么。
看起来就像是在埋尸体!
我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过头来用铁铲对着我。我也颤抖着后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脸———画家高凡。
他显得异常紧张,那副样子就像是要拼命,但他看清我的脸以后,就马上把铁铲放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怎么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高凡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我却注意到了地下被挖开的地方,看上去还真像个墓穴,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答,但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他拖着手里的铁铲走了出去,“回去睡觉吧,晚上不要在幽灵客栈里乱跑,否则会见鬼的。”
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大堂,轻声问道:“你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楼梯。
当我们来到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动武,可是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说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会得到奖赏的。”
然后,我就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转眼就已经消失了。
我再也不敢在黑暗的走廊里停留了,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把门紧紧地锁好,关紧了所有的窗户,倒头就睡了。
经过了一夜的恶梦,我早上六点钟不到就起来了,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完毕,便跑下了底楼的大堂。
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独自一人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间里,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了。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如果快点出去投信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来吃午饭。
再见,我的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请不必为我担心。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叶萧读完了这封信以后,脖子都有点发麻了。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周旋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境地。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叶萧直到晚上从局里回家以后,才把信拆开来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叶萧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来的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这张采光还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涛汹涌,远方海天一线,颇有几分苍凉悲壮之感。
第二张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机似乎还不错,礁石上飞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张就是悬崖了,叶萧看到照片里的悬崖心里一颤。因为,他看到悬崖的顶端立着一个女人。虽然镜头的距离非常遥远,但仍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孤独地伫立在悬崖上。
叶萧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悬崖上的女人。那她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里?叶萧越想越头疼,最后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屉拉了开来。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的复印件,那是他从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1933年的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幽灵客栈》。
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